回到营帐,见李琰仍未回来,我点燃了帐中的膏烛,将内帐收拾妥当后,便从樟木箱中取了卷《六军镜》,斜坐在灯下翻看,一边嘴中念念有词:
“暗渡陈仓…………
暗渡陈仓…………记得上次翻阅时,看见这册兵书中有很详细的批注,在哪呢?”
我捧着书喃喃自语,方才侯承远所讲的马邑之战在我脑中回旋不去。
两年前,突厥的颉利可汗发兵五万攻打马邑,而前锋正是由阿史那贺逻鹘率领的突利部二万铁骑,当时侯承远与李琰负责辅佐马邑郡守抵御突厥的进攻,但马邑城中只有不到一万兵马,离马邑最近的大唐援军也要四天时间才能赶到,若死守肯定支撑不到援军到来。
郡守主张征召马邑的民众守城拒敌,侯承远认为此举作用有限,马邑城连年与突厥作战,青年壮丁大都已经被征召从军,剩下的多是些老弱妇孺,根本无法抵挡突厥的强弓劲弩。
李琰则认为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素有心结,颉利此次虽发兵五万攻打马邑,但惟独让突利部的二万铁骑作为前锋,后军与前锋之间毫无呼应,且行军间隔相差甚远,显然是想借机消耗突利的实力,如果突利部遇袭,颉利部定不会救援,只会坐收渔人之利。而突利为了保存实力,也定会拖延时间,不会全力攻城。遂提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由马邑郡守亲率三千士兵守城,多插旌旗,虚张声势,侯承远则出城向贺逻鹘下战书挑战,拖延突厥攻城时间。
贺逻鹘年轻气盛,又自恃武艺高强,被侯承远言语相激,遂答应了他的挑战。贺逻鹘与侯承远棋逢对手,在马邑城下大战了两日,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李琰正好利用了这两日时间,带着两千精骑偷偷绕过突厥的大军,趁着夜色奇袭了突利牙帐,突利猝不及防,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而颉利果如李琰所料按兵不动,迫使贺逻鹘不得不紧急回师救援,但路经梁河谷时遭到李琰事先埋伏的五千兵士的伏袭,峡谷地形险要,不利骑兵行进,唐军则居高临下,滚石垒木、万箭齐发,突利的铁骑伤亡惨重。
经此一役,突利部元气大伤,在突厥各部族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前。颉利可汗见突利还未攻城就兵败梁河谷,若自己再攻城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况且大唐的援军已近,遂偃旗退往漠北。
此战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侯承远威震边陲,却也让贺逻鹘从此恨上引他中计的侯承远,只是贺逻鹘没想到,真正在背后为他织了个“大网”的却是另有其人。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我一手拿着书,一手支着头,目光来回扫过书页的内容,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有些脑塞。
“益动而巽、益动而巽,什么意思呢?”
“语出《易经》·益卦,意为趁虚而入,出奇制胜。”头顶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我点头轻“哦”了一声,片刻后,忽然反应来,蓦地站起,转身向李琰行礼,惶恐道:“将军恕罪,奴婢走神了。”
李琰抬手示意我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六军镜》,看了一会儿,嘴角噙起一丝暖暖笑意,温和道:“姑娘对兵法也有兴趣?”
我讪讪道:“只是一时兴起,随意翻了翻。”
“暗渡陈仓。”李琰垂目微微思量,望着我道,“侯兄将当年马邑之事与姑娘说了?今日他与贺公子也是因为当年之事起的冲突?”
我轻一颔首道:“今日将军那一箭甚是及时,不然他们俩非斗个两败俱伤不可。”
李琰微笑道:“姑娘多虑了,侯兄与贺公子才识过人,大局与私怨孰轻孰重他们怎会不知?二人只是一时拉不下面子,谁也不肯先退一步,在下只是为他们找了个台阶下而已。”
他将书凑到鼻端,轻闻了闻,我见状,掩嘴偷笑,心中暗道,爱惜你的书也不用到这个程度吧。
心中未及细想,伸手到他面前,说:“奴婢记着呢,已将手膏换了。”话刚说完,我就发觉自己这个动作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极为不妥,不禁脸有些烫,忙将手收回,背到身后。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我轻轻应了声,越发觉着不好意思。
他可能觉得我现在的表情颇为滑稽,也不吭声,只是一味地看我。
我装作不以为然地回视着他,说:“将军是不是觉得奴婢又丑又钝,像百戏团的丑角一般?”
他静了会,笑道:“如果连姑娘这般都算是又丑又钝,那如在下这般的岂不是只能重回娘胎,再世为人了?”我“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两人相视笑了会,他又道:“连贺公子都赞姑娘冰雪聪明,本来他想向在下讨了你去,不过我没有答应。”
我一听,心中几丝不快,立即敛了笑容,心想,我又不是物件,岂容他讨来讨去的。可现实就是如此,我一个奴婢,在他们眼中说不定就是个物件。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地面,他见我情绪急转直下,忙道:“姑娘不要误会,贺公子本想让姑娘去当他的侍女,我反复权衡,没有答应他。”
我轻点点头,他不答应是对的,侯承远一直希望我去他的营帐,我始终没有答应,若李琰答应了贺逻鹘的请求,侯承远必定会跟贺逻鹘再起冲突。
我抬头望向李琰,借着烛光,瞥见他眼角眉梢间已有了几许疲惫之色,他如此年纪就要撑起这一营的大小事务,飞骑营中无小事,就连我一个侍女的调动都牵连了太多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反复权衡。
我想起林牧监的那番话,南山马场寄托了皇上消灭突厥、振兴大唐的全部希望,而飞骑营又何尝不是寄托了皇上想要建立一支无敌于天下的骑兵的全部希望呢?没有一支强悍的骑兵部队,消灭突厥、振兴大唐这一切就只是空谈。
天子的期望如同千斤巨担般压在他看似单薄的肩膀上,我看着他,心中千种滋味,百般感叹,口中不由说道:“天色不早了,将军可是有些乏了,奴婢为您铺好床褥,将军早点歇息吧。”
他看着我,抿嘴而笑,道:“那就劳烦姑娘为在下先铺好床褥,在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姑娘今日也操劳了一天,若是累了,铺完床褥后可先回去歇着了。”
虽有些疲累,但我强自提了提精神,摇头道:“奴婢还不累,还是等到了时辰我再回寝所吧。”
李琰道:“既如此,请姑娘自便,在下去外帐处理公务。”他将手中的书递回给我,便出了内帐。
目送他步出内帐,我回身缓步行至榻边,为他铺好床褥,并在榻边的熏炉中添了一小把兰花香。看着还有一些时间,复坐回灯下看书,也不知是确实乏了还是受了熏香的影响,看了不多会子,人已昏昏沉沉有了睡意,一手支着头强自撑了半晌,却终究没有抵挡住睡意侵袭,将书搁到一旁,自顾趴在案上梦周公了。
黑甜一觉,醒来时瞥见膏烛还剩下小半截,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玄色大氅,我直起身子,半探着向外帐张望,却已不见李琰身影。低头轻叹口气,瞅见案上显眼处用镇纸压着页纸,我将纸拿起凑到灯下细看。
上书:“守柔”、“居后不争”、“寡欲”几个大字,下面又附着一行小字,“赠与姑娘,望细作体悟。”字迹铁划银钩、力透纸背,应该是李琰的手笔。
“守柔”、“居后不争”、“寡欲”,他是想提醒我什么吗?心中一阵琢磨,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将纸条贴身收好,暗暗盘算,等李琰有时间再请教于他吧。我将身上大氅月兑下,叠好后放在李琰的榻上,吹灭了灯,自回了寝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