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赫、荻达仿佛没看到头儿受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然保持刚上台时环抱手臂的姿势。
麦路朗心中为那两个贸然出现的少年人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掸掸衣角挺腰弹起站直,哼出声,“好小子!”
刚才发起突袭的正是骊蛟、阿翾。他们远远见到这边情况不妙,赶紧过来,已混在人堆里站了些时候。因忌惮麦路朗一伙身手不凡,他们本不敢轻易出手的,奈何濯汐遇上麻烦,才不得已现身。
骊蛟欠身致礼,“先生技艺高强,何必为难大家,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吗?”。
很普通的武艺,却有从容镇定不卑不亢的气度,挺有意思的几个小孩!
“你们不是本地人?”
“承先生垂询,我们来自北方恒岱大陆的佳潞兰山脉。”
“你们佳潞兰族也算有些名声,今天就赏脸陪你们玩几手。”
骊蛟刚张口喊声“慢着”,麦路朗已回手拉断截台子边沿的粗竹竿,笔直刺向骊蛟面门。骊蛟恐伤着眼睛,顺竹竿来势身体侧倒,右手翻上,一把抄住竹竿端头。旁边阿翾拔了匕首,全力往麦路朗铁塔样的身躯刺去。
麦路朗右手猛地往怀里带。他力气极大,拖得竹竿另一头的骊蛟踉跄跟上两步,险些跌倒,掌心被震得发麻发痛,早撤手放了竿子。竹竿极快地划道弧形,正扫中阿翾手腕,巨大的冲力迫得他匕首月兑手飞开。
这匕首是阿翾的心肝宝贝,他暗叫不好,忍痛要去夺取匕首,眼见黑影翻飞,脖子上跟着一凉,已被自己的匕首抵住了。几个朋友齐喊“阿翾”,都不敢再有行动。
台上台下,围观众人都脸色煞白。安居乐业的朵梅崃几时有过这般凶悍的人。
神侍中有人看不下去,挺身喝道:“不可伤了无辜的人!”拓赫、荻达两人的链子球甩砸过去,逼得他不敢再上前。麦路朗拎了阿翾,把他扔到荻达脚下。
啪!啪!鸦雀无声的观众里竟响起了鼓掌声和叫好声,几个衣领上别着蜘蛛饰物的赭衣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麦路朗听他们口音不是本地人,没什么应对的心思,大刺刺地说声,“好什么好?扰了大爷雅兴,要大爷赏你两拳才舒服么。”
阿凯诺本是刻意奉承的,没想对方毫不买帐,尴尬地清清嗓子,说道:“先生手艺超凡,兄弟几个都佩服得很。咳,咳,鄙人是异离域驻敦普城蜘蛛兵团红蛛分队队长阿凯诺。”
异离域?麦路朗勾起了点兴致。“嗯,阿凯诺先生来这儿有什么贵干啦?(你的贵干可千万别和老子一样啊)”
阿凯诺迟疑了一下,看看濯汐,“麦路朗先生,本人奉上面的命令,务必将这小丫头带回敦普城。鄙人不敢打扰先生正事,不过这妞儿对先生……”
“带她走吧!”麦路朗大方地挥挥手(反正你我利益不冲突,说不定还有用得上你异离域的时候呢),“贵城修骜先生我也是有些耳闻的,大家可以多结交结交。”
骊蛟明珑皆面上失色,齐喊,“不能带她走!”
“别乱动,你们还有个人质在我手上呢!”麦路朗悠闲地把玩着匕首,荻达已很配合地在阿翾腰眼上踢了两脚,痛得他乱叫。
这么容易就办成了?阿凯诺急忙向麦路朗道了谢,却又想起样事,“请恕我几人眼拙,还请问先生一行是哪方高人,回去好禀报修骜先生,以后必然要上门酬谢。”
麦路朗有些不耐烦,“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我想要酬谢的时候不会客气,自己会上门来讨要。”
阿凯诺被他顶得脸上青白,不再多言语,和四个手下带着濯汐扬长而去。
“好啦,继续我们的正事。”麦路朗回过头来。他眼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看得人心里发毛。“怎么样,大家考虑清楚没有?我可没什么耐性,再问着谁不说,我就杀了谁。噢,好,就是你啦,你先说。”
麦路朗的手指向明珑旁边的年轻人。和其他人的惧怕躲闪似乎又有不同,他简直恨不得自己可以短上一大截似的垂着头,额前长发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即使如此,仍可见他容颜极为挺秀出众。
身旁诸人都为这个倒霉者捏了把汗,他这么斯文的人,如何受得起麦路朗的折磨?
眼见被麦路朗指到,他只得开口说话了,话声斯条慢理,“阁下既然有求于人,应该客客气气和大家商量才是。”
“少给我来这套!”麦路朗脸部肌肉耸动,一把拧住猎物的手腕。这个细皮女敕肉的公子哥儿,不给吃点苦头还懂不得人情世故呢。
正要提气把这绣花枕头扔出去,萧被握着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露出样圆溜溜的东西。
“这都不能让阁下通融吗?”。他压低了声音,眼梢撇着抹冷笑。
他攥在掌心的,仅有麦路朗视线能及的小小事物,不过是块随地可见的灰黑色鹅卵石。
这小子,消遣自己玩呢!不,在石头的中央,还有几条新鲜的划痕,依稀组成个奇异的图案。
麦路朗不由倒抽了口气,眼中的暴戾变为惊诧,“你,你怎会知道这个?你和那地方有什么关系?”
“呵呵,和你一样。虽然直接效力的人不同,终归是一路的。”萧继续压低声音,“都是执行任务,请行个方便。”
麦路朗脸色缓和,甚至也挂上了一星半点的笑,“好说!”抬手往后一抛,匕首稳稳钉到阿翾脚边。
他手下的荻达仰天打声呼哨,便听空中尖厉的鸟鸣回应,从远处飞来三只大鹰。这三只鹰体形庞大异常,两翅展开足有五、六米。众游人乍然见了这几头凶禽,又是惊吓连连,慌忙往隐蔽处分散。
待巨鹰落了地,麦路朗向萧点点头,与两个手下乘鹰而去了。场上各人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有的忙着照看伤者,有的连声向那神秘年轻人道谢。萧并不理会众人,只意味深长瞄了那几个佳潞兰山弟子一眼,大踏步也离开了此地。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骊蛟颇有感慨:“阿珑,这次咱们才真开了眼界,在大千世界里,我们真的不算什么,真想回到山上再好好修炼修炼。”他深深吸了口气,象是要借此把自己充实起来一样。
“哥哥,你别发感叹了,”明珑嗔怪地跺脚,“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把濯汐找回来吧!”
夕阳将逝,在暗黄的暮霭中,愈显得天空深寂大地幽远。
空旷的天地倦怠着,就在它睡眼朦胧之时,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慢慢移近,竟是只身躯比磨盘还大、腿脚足有三米长的深灰色蜘蛛。在它背上坐了六七人,正是阿凯诺一伙与濯汐。
这蜘蛛并非寻常的生物,而是以异离域密术炼就的“行祭”。“行祭”不用的时候,就和普通虫豸一般大小,随身可携带。若需要它用作代步工具,则可以根据主人法力的强弱不同程度放大体形。
阿凯诺的心情非常舒畅,上面交下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尽管受了麦路朗一点冷言冷语,但管他是谁,如果见到本城赫赫有名的修骜大人,不一样得低声下气么。
“天快黑了,阿凯诺先生,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晚吧。”手下建议说。
的确,太阳几乎已完全沉下地平线了,他们却还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奔跑。如果法力高深点,有城主那样带翅膀的行祭就好了。
“加把劲儿,一定要在天完全黑尽前找到有人的地方。”阿凯诺下令。
行祭立即撒开六条长腿疯跑起来。在这坎坷起伏的丘陵地带,蜘蛛行祭倒是挺管用。
翻过一个较高的土坡,他们甩开手,惬意地让行祭往下猛冲。就在这时,视野里出现了一只全速飞跑的丑怪大鸟,背上还驮着一人。鸟背上的人显然也是刚刚看到这边,急忙拍打鸟脖子,试图控制它拐弯。但那鸟显得焦躁而不服管教,拼命扭动脖子继续前冲,想要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坐在蜘蛛行祭背上的诸人干脆就傻了眼,从斜坡上方冲下的他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了。
砰一声闷响,行祭狠狠撞上大怪鸟,随即折断条前腿,失去重心骨碌碌连翻几个跟斗,滚到一个凹坑里。怪鸟也被远远撞到了一边,摔了个结实,地上散落了好些铅灰色羽毛。
唯一及时作出应对的只有怪鸟上的骑手,在蛛鸟相撞之前,他轻巧地跳了下来,连根寒毛都没伤到。
这起骤然发生的交通事故大概有些叫他傻眼。他搓了手,看看在凹坑里仰身挣扎腿脚的大蜘蛛,走上两步,又发现自己刚才乘坐的铁羽鸟正在试图逃跑。想了想,他还是先赶到蜘蛛行祭这边,急于了解本场交通事故中另一方当事人状况如何。
“抱歉,你们没事吧?”他问。几绺褐色的乱发披散在他乌亮的眼睛上,使他年轻的脸上多些了歉疚和焦虑。
对方的情形当然够狼狈。几个人横七竖八栽在荒草丛里,衣服和皮肤或多或少都被蹭破了。
被撞得发晕的阿凯诺摇晃着站直身体,迎着骑手就是一拳。
骑手侧身让开了这拳,“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叫你赔偿大爷们的损失!”阿凯诺打声呼哨,召集四个手下,将骑手团团围在中间,纷纷拉开了架势。
这些家伙,脾气还挺大呢。若认真和这伙人动手未免太丢面子。看着气势汹汹扑上的五个人,骑手的身影也移动了,只眨眼间,他的身体就移到了五个人的包围圈外。然后,他扬扬手,掌中掉下五个赭色的蜘蛛形饰物。
“各位,有什么得罪之处,只管请贵城城主修骜先生来找我。”
“你,你是谁?”阿凯诺有点气短。怎么今天尽遇到些莫名其妙的厉害人物。
“翊昕,和修骜先生也算旧相识了。”
五张脸唰地发了白,泛起层惊惧之色。阿凯诺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掉过头率着四个手下匆匆退去了。
远看这几人的狼狈相,骑手翊昕暗暗好笑,自己的名声没这么吓人吧。记忆中敦普城的修骜是个谦和礼让的老实人,怎么手下这些异离域弟子乱七八糟的,时常都听说他们出来为非作歹,一遇到比他们强的又逃得比谁都快。自从异离域两年前发生变故,简直是每况愈下——现在不忙想这个。真该死,好不容易捕获的铁羽鸟竟然逃走了。且看他们留下的行祭是否还可以用,好歹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走过去,打算把那只断了条前腿,还在挣扎的巨大蜘蛛给翻回到原位,却听到声轻微的申吟。
行祭下面竟然还有人!急忙把它挪开,果然看到草窠里蜷缩着个女孩子,前额、脸颊和手背上都有青紫的碰伤。她似乎刚从沉睡中苏醒,眼帘半开,清澈见底的盈盈双眸中含有疑虑和畏惧。
“你是异离域的人吧?”翊昕问。
濯汐摇摇头,猛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来了,惶然环顾。“那些人呢?”
“走啦!”轻描淡写的回答。
濯汐舒了口气。那些喜欢和蜘蛛打交道的怪人,竟然会这么走了,是这少年的缘故么?不及去细想,她又多了另一份忧虑。“糟啦!不知阿翾他们怎么样了?先生,你认识去附近神庙的路吗?能够去朵梅崃城也可以。”
嘿!翊昕抓抓脑袋,简直哭笑不得,“我可是早就迷路了。在这儿转悠了一个小时还没找到回去的路呐。”
都怪那帮异想天开的家伙,赛什么不好,要赛鸟,而且是本地这种凶悍的野生铁羽鸟。也怪自己太得意,最先抓捕到一只,就只管闷头狂奔,早不知把他们甩出了几里地。陡然才发现,陌生的荒野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濯汐臆想到这荒凉之地的种种凶险,又不知同伴们到底如何,忍不住要滴下泪来。
“别怕。”翊昕拿出大人的气度安慰她,“先随便找个有人的地方住一晚。这只行祭断了条前腿,也许还能走路。”
把行祭翻弄好,它果然蠕动着腿,又向前挪动了。翊昕大喜,架了濯汐爬到它背上坐好。
“往哪儿去呢?”濯汐底气不足地问。对方也是个迷路的家伙,情况怕不见得好呢。
“始终向着一个方向走,总会碰到人的。我们就跟着北极星的方向去吧!”
黑色的天幕完全笼罩了大地,却不再有那么孤独和害怕了。凝望着疏朗的星辰,聍听夜的呼吸,濯汐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似曾相识、对这广阔大地的感觉,亲切的、温暖的,象是要把自己全身心地溶入她的怀抱一般。
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呢?
大约已有许久许久,未曾在野外看过星辰。
那时有父亲陪在身边,总是拥着年幼的自己箭一样从草原上驰骋过来,甩起的马鞭直指北天。翊昕,那是北极星,我们先祖的灵魂就在那个方向,指引着我们。
还是第一次,如此“悠闲”地与一个陌生女孩看星星呢。
不禁一笑,“今晚的星星真美,真亮。能有北极星的指引,相信很快可以找到人迹的。”
濯汐好奇地问:“天上的星星你都认识吗?那么多星星,都让人分不清谁是谁呢。”
“星星虽然多,可是它们的位置都是相对固定的,至少经常看那些大而亮的星星就会知道谁是谁了。你瞧那七颗星星,是整个北天空中最亮的星子。在它们附近的就是北极星,也是我们的指引星和守护星。”
“你们,你们是谁啊?”
“我们?就是我家里的人啊。”含糊其辞的回答。
“我们家的指引星是哪一颗呢?是不是跟着它就可以找到我家去?”
天,这是什么问题?这女孩还挺有趣的呢。翊昕赶紧告诉她:“这个,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指引星的,那得看自己民族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和传统。”
“这可真让人难懂。”濯汐费劲地思索着。
“呵呵,那是很多代以前的人留下的说法了,你别在意。其实,指引星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些美丽的星子,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联想,尤其现在,还给了我们很好的希望。”
“你说得不错,真想可以永远看到这些星星。”
“星星是永恒的。倒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不过是匆匆一瞬。但那有什么关系,人和星星一样,都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
濯汐赞同地点点头。
夜又静了些,除了他们的交谈声,只听见行祭吱吱嘎嘎艰难举步的声音。
最终,蜘蛛行祭在艰难的喘息中停下了。刚才的撞击让它的寿命提前走到了尽头,毕竟他们不是它的主人,不能再重新唤起它的能力。
“走吧,濯汐。”翊昕招呼他才结识的朋友。他看着她恋恋不舍站在蜘蛛行祭身前,以为她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不错的交通工具而惋惜。
“我们就把它独自一个扔在这儿吗?”。濯汐的手轻轻在行祭的头颅上抚过,声音有些哽咽。这个庞然大物正在迅速萎缩干枯,象片残破的树叶那般翻倒在泥土里。
“是啊。它又不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它被炼成行祭的时候,它就已经不是活物了。”
话虽如此,……世上的生命,就总是这么卑微吗?
濯汐微微蹙了眉,终于站起,跟上翊昕的脚步。走出好远,都还不住回头,尽管早已看不到那个干枯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