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八章、夜谈

作者 :

趋着翊昕和那神秘访客离去的方向,濯汐直追出好几里地都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赶了长长一段路,未免有些乏力,她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心里边开始燥热难安。怎么这么热?现在是凉爽舒宜的春天啊,何况,还是在凉风习习的森林里。她不由停落在林中草地上,松开领口的扣子,想稍微休息下再飞行。

不料坐些时候,身上更热得难受了,好象从头到脚都在被无名的烈火炙烤,咽喉里几乎要呛出烟来。最近虽时有不舒服的感觉,但还从不象现在这么厉害。在她鬓发边,两朵花儿异常地闪亮。

水,哪里有水啊?我要死掉了,我要被这无情的火焰焚烧成灰了!

扶了树干,勉强支撑着站起身,踉跄奔进丛林更深处。如果没记错的话,不远的地方就有水流。黑沉沉的夜,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无数的树影晃来晃去,重叠成越来越模糊的影团。别晃了,脑袋好晕。猛一阵恶心翻江倒海地冲上咽喉,逼出滩腥血吐到地上,人软软地又跪了下去。借助头上花儿的光,可看到沾了血迹的草立即枯萎,皱缩成黑乌乌的一团。

她心头顿然惊惧到了极点,无力再做挣扎。身体内的热气越来越盛,那炽热的气息在她四肢百骸里肆意游走,一寸寸摧毁着肌骨,抽拨着生命的气息,让她无法呼吸,无法行动。终于在昏天黑地的旋晕中,这可怜的孩子就跟中了箭的鸟儿那样栽倒在草丛里。

过了良久,濯汐从迷糊中醒来,备受煎熬的灼热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沁人心脾的清凉。她睁开眼,自己正依偎在翊昕臂弯里。

“濯汐,你这是怎么了?”翊昕紧握她的双手,一向的镇静竟成了惊慌失措。

濯汐摇摇头,勉强一笑,“我没事,只是不大舒服而已。明天回到落翠莛森林,树妖爷爷会帮我医治的。”

“这不是普通的生病!”翊昕焦虑地截住她的话,“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吓人?你全身滚烫得象着了火,你趴下去压过的草全部枯死,就象被灼烧过那样焦黑。”

“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对不对?”

他俯下头,嘴唇覆上她的手背,“濯汐,不要再出意外,不要再让那样的情形刚刚过发生。”那次被兀云碓诅术所控误伤濯汐的事蓦然又回放到脑海。仿佛一世的懊悔和痛都聚集在了那个时刻,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灭亡却无能为力,只恨不得可以换她去死。

拥着怀里滚热的身躯,感受到紊乱的气息,几乎让人产生错觉她又要离他而去了。他将她紧紧揽住,声音发颤,“我们立刻回去,不管是依敏征或是其他的哪个谁,让他们给你看看。”

“不要!”濯汐回扣住他的手指,带着恳求,“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是阿珑的生日,大家还从来没象今天这么高兴过,不要让他们为我担心。”

“可是你,”翊昕刚要反对,濯汐轻轻掩住他的嘴,如水的眼波柔顺却又坚决,“答应我,好不好?我也答应你,我不会轻易去死。”

沉默半晌,翊昕把自己冰凉的额头贴在濯汐发烫的前额上,喃喃说道:“濯汐,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啊。”

稍倾,他抱起她,快步返回织羽苑。

夜色深深,更为丛林掩盖中的院落增添了冷寂。明珑的生日晚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连缇箬、梭弩带来的下属都一起到草坪上热闹去了。织羽苑里看不到一个人,除了远远传来的嬉闹声,只有间或的灯盏映照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濯汐满脸倦容,回到房中稍事洗漱,很快便入睡。

翊昕陪坐了会儿,看她体温回复气息平稳,稍放下心来,却又记挂起另一样事。刚才出现在晚会附近的人究竟是谁?他们没能直接过手,看不出他的路数。但从他逃离的灵敏来看,绝非泛泛之辈。他到碰碰村来有什么目的呢?

他走上阳台,打算让晚风镇静下自己的思绪。一侧头,发现依敏征的房里也亮着灯。对了,这家伙和骋一样,都是不喜欢往人堆里扎的。正好去和他谈谈,看他能有什么见解。

踱步到依敏征房外,尚未敲门,先听到里面传出几个陌生的苍老声音。

“大巫师阁下,请您一定跟我们回去。”

“我们已等待了几天,大巫师阁下应该和各位朋友尽叙了情谊,请移架回异离域吧。”

“异离域现在群龙无首,各处派系争权夺势,蠢蠢欲动,难道您真的就忍心看故土陷入新的困境?”

几个声音极尽劝阻之意,依敏征却不为所动,淡然回道:“我的意思早说得很清楚了,请各位前辈不必再为我浪费口舌。”

翊昕稍微犹豫,推门进去。房中立了四个白发布衣老人,其人等虽年迈,但精神利烁,绝非普通乡民。依敏征背对他几人站在窗前,一身漆黑衣装越发显出其清冷淡漠。

此时翊昕进来,老人们一起欠欠腰,不卑不亢地问侯了声“瑟拉修王陛下”。

见来了外人,他们不再多话。左首一个留着串脸大胡须的老人恭声对依敏征说:“我们先行告退。还是那句话,大巫师阁下一天不答应,我们就在此留一天,风餐露宿在所不辞!”随即与几个同伴鱼贯而出。

翊昕欠欠腰,目送他们出门,回过头来问依敏征:“他们是异离域曾经退隐的督法大长老?看样子已来几天了?”

依敏征默然点头。

“真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要回去?”

“你毕竟曾是异离域的第一大巫师,现在异离域百废待兴,你避之山野是否太过无情?”

依敏征慢慢回到坐椅里,为自己端上杯殷红的果酒,“我想我正在习惯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忘掉以前那个有很高很远抱负的依敏征。经历这一场生生死死,当初的旧都之战,前些日子的斗弦宫之战,我脑子里很多东西都变了。”

“阿征,你也会有困惑吗?”。翊昕坐在他对面,审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可以?我也只不过是个无法参透人生的凡人。”

“那你这些天一定有很多想法?”说到这里,翊昕不由多了份歉意。依敏征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此经生生死死的大起大落,两人正该有许多心里话要促膝畅谈。可自己为了快要离去的濯汐牵肠挂肚,竟是忽略了依敏征,来碰碰村数天,两人几乎还未有单独会面的时候。

依敏征轻声叹口气,“我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反反复复地想些问题。我在想异离域近几十年来的衰落,想我那个野心勃勃的师姐,想心有不甘的绛荫罗,还有……我敬重无比的莫宁珈大女巫。”

“阿征,独自浪迹天涯多年,你受了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折难。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那些人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了,你会平平安安地继续你的生命之旅。”

“我,我并不是在想自己。重获新生,固然叫我更珍惜这个生命,却也将生死看得更淡了。我是在想他们。想如果我是他们,我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会怎么做。绛荫罗和千羽冰,他们真的是罪不可赦的恶魔吗?我,我又真的有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打着复仇的旗号宣判他们的死刑?”

他声音渐低,手指托住耳根陷入了沉思。

“阿征,你没有必要怀疑自己。”翊昕用很肯定的口吻给挚友说:“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千羽冰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挽救衰败的异离域,绛荫罗希望堂堂正正地生存,他们最初的想法也许没有错,但他们的做法的的确确是错了。如果继续纵容他们,会牵连进更多无辜的生命。以众生的苦痛来成全他们的私愿,岂不是很不公平。”

“你说的应该是对的。只是我的是非界限已经混淆,我甚至不再那么恨师姐,甚至怀疑,怀疑……”依敏征摇摇头,指骨抵着的胸口中有隐约的痛楚,不愿再说下去。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翊昕很明白挚友的痛苦,所以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说道:“所以心存疑惑的你现在不想回异离域。”

“我看不透,我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异离域的未来。呵,总之我不愿再多苦想,他们可以找到适合的人来重新引领异离域。翊昕,你呢?”依敏征转移了话题,“这几天你总是无精打采的,和平常的你不大一样呢,是和濯汐小姐……”

翊昕闪烁其辞地支吾,“她明天要回仙境落翠莛去了,这样,很好……”

依敏征暗暗好笑,这家伙还是那副老样子,于女孩子的问题上脸皮实在太薄。一时又想到另一件事,问道:“对了,伯父还是一直没有消息吗?”。

提到这事,翊昕神色黯淡起来,摇摇头说:“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父王还是音信全无。我真想不出他会遇到什么状况,要知道他是和前蒂珞维王一起失踪的,有他们两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为难他们。”

“是啊,天地两宫君王不论武功谋略无一不是人中翘楚,不会轻易出意外的。我想,以他二位的过人胆识,或许是刻意要历练作为继承人的你和雷霆钧,因此相携放弃江山,遍访名川大山去了。”

“不会。如果他们仅仅只是出游,差不多快九年的时间,父王怎么连个信儿都不捎回来?他与母后情意深重,自他失踪后,母后终日悲伤落泪,以致早逝,难道父王都不曾丝毫挂记下母后吗?父王,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翊昕,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就是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只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从父王离开的那天开始,我的心里就有种暗示,未来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它将关系到我族的命运兴衰。而这件事,或许是我承担不起的。唉,阿征,我越说越离谱了不是?”

“别想太多了。不管伯父当初因为什么原因离去,我希望这件事不会纠缠你一生。”

“但愿只是种感觉,但它特别地让人不舒服。感觉的东西太虚,谁说得清楚呢?”

“咱们都别想这些折腾人的事了。舞会还好玩吗?怎么你也象我偷偷先跑回来了。”

“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舞会上出现了一个神秘来客。”

翊昕便提起那神秘高手的事。依敏征在明珑切蛋糕之前即离开了晚会场地,因此并不知道此事,现在听翊昕说起也好生奇怪。

两人历数当世各界高手,都想不出有谁会来拜访这个不出名的小地方。

“那人到了晚会现场,没做过什么吗?有没有和谁接触过?”依敏征问。

“当时熄了篝火,我隔得又远,看不清楚。只是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进了场内,眨眼又退了出去。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有异样,照样玩乐。我悄悄离场去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他时,明珑也恰巧也走到了那里。我怕他出手伤了明珑,立时追上去,将他惊走了。”

依敏征将指关节在椅子扶手上一敲,“难道是佳潞兰的人?他行迹诡秘,却又没有在暗中捣鬼,他在吹生日蜡烛之后的瞬间进入场内,很可能就是冲明珑去的。”

“佳潞兰被称为神咒之族,除了族长,其他人的功夫都没有多高。总不至于是明珑的父亲亲自到了吧?况且,如果真是佳潞兰的人,也没有刻意躲避我们的必要。”

“或许他是要给明珑一个惊喜,或许人家有自己特殊的考虑。”

翊昕吁出口气,“罢了,只要来人没有作恶的目的,随他去吧。”

“正是这样。如果他真有所图,一定还会再出现。有你我几人在,我想没有谁能在此地干出点名堂的。”

那些烦心事暂且都不用管了。翊昕就想再去濯汐那里看看,却见依敏征起身回到卧房里,过会儿拿了样东西出来,放在小茶几上。“我们有好几年都没下过棋了,陪我玩几把。”

结果说是玩几把,下了两局就真起了兴致。他们棋艺相当,又是知交久别重逢,在棋盘上一个个不分胜负的回合撕杀,当真是酣畅淋漓爽快之极。两人一门心思落到棋局里,夜半听到走道里人声入耳,知道是伙伴们回来了都难得搭理。

那一伙人继续疯颠颠地找乐子,不断听到有谁喝醉酒的胡语高歌或是拿东西撞墙的声音,然后是其他人神经兮兮的傻笑。到了后半夜,博疏才蹑手蹑脚找了来,睡眼惺忪钻进主人的戒指里。稍后奉晏行探进个脑袋,见老大好胳臂好腿儿玩兴正浓,也乐得省心,打着呵欠吹着口哨回自己房里睡去了。

时间一晃过去,不多时从附近农舍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鸡鸣,窗外已有朦胧天光。依敏征熬个通宵,身体难免吃不消,连输了两局,便将棋盘一推,让翊昕回去休息。

翊昕本也倦得很了,无奈上了床翻来覆去,心头总象揣着什么事,怎么都睡不着。忽一下想到若是濯汐醒来看到众人都还在梦中,会不会就不惊扰大家悄然独去?如此可不是大大的遗憾?干脆起身到了濯汐房外。

轻声扣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应。推了门进去,房中空空的静静的,哪里还有佳人的身影。心里也如同这房间,一下便空荡荡的了。

怅然坐在床边,拂过留有她余香的软枕,不敢相信就在十来个小时之前,就在这个地方,她是那么温顺地依偎在自己手臂里。

我的濯汐,你这决然一去,便是仙俗两隔直到永远了么?

眺望远处,那颗橙色的大火球竭力挣月兑出云层的束缚,跃然挂于林梢,照得天地一片亮堂。离去的时光不可挽留,新的一天毕竟是开始了。就算没有再相见的那一天,我相信我们都留在了彼此心灵最珍密的深处。

咯吱,门轴转动的细微声音打断了翊昕的遐想。他不由弹起,冲出卧室。

缇箬刚刚从门外进来,被突然冲出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谁,她眨动的眼睛里浮起捉狭的笑,“翊昕,这么早?我就奇怪,怎么濯汐小姐休息连门都没关好。”

唉,被误会了。可是连分辨的精神都没了,只是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来看濯汐。不过我好象来晚一步,她已经走了,回她的世界去了。”

“不可能啊。”缇箬有些吃惊,“从夜里十二点开始,士兵们就陆续回苑轮岗了,大门外都有人暗中守卫的。濯汐小姐出去,怎么没人和我说起呢?”

一边说着她已踏进卧室,习惯性地到处查看。她特卫营就是专门执行特殊性的任务,要求有很强的敏锐和判断能力。随意看了看,她突然意识到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虽然感受不到濯汐的气息,但幻菁和璨星的气息还在这房间的某个角落,而他们和濯汐应该是片刻不离的。

翊昕先前精神恍惚,竟忽略了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果然是这样,不由起了层冷汗,再想到昨夜的神秘高人,难道濯汐遭遇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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