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十一章、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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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许久,这令人压抑发狂的银白世界终于掺进了别的颜色,仰躺在白色中的翊昕正开眼,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显现出片洁净开阔的蓝天。

他一骨碌爬起来。这,这又是到了哪儿?刚才喧闹的树林已经无影无踪,自己所处的是羽雪飘扬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缘的冰原,那冰绡蚕丝依旧好好的一小团攥在手心。模模胸口,还好,濯汐应该没事。自己的软剑,也蜷缩在几步之外的积雪里。

“少年人,你打哪来?”

寻着声音,可看到棵雪衫之下立着个老人和两只驯鹿。老人穿着象铅那样沉重的灰色长袍,神色也一如这冰原一样严峻刻板,头发和垂到胸前的胡须却是晶白透亮的。

“地凌宫瑟拉修族翊昕造访贵地。不过,请恕我冒昧,这里是什么地界?”

那象冰一样冷峻的老人嘿声冷笑,“既然说是造访,竟然不知道是到了哪里么?”

翊昕有些尴尬,他怎么知道那个复苏神在捣什么鬼。

老人没等他做出解释,又开口了,“这里是仙境圣地沧溟山的藏箴峰,你脚底下站着的是我冰雪神的辖地晶霜雪原。”

这里还是沧溟山?不过具体位子不对。

“晚辈有要事上益慈峰,请尊神指点方向。”

“我凭什么要给你说?”

冷冷放出这句话,冰雪神忽地曲指弹打,接连发出几颗冰弹。翊昕微感好笑,倒遇上和自己一路的打法了。也不去硬碰,俯身躲过前一颗冰弹,一把抄起软剑,将腕部力道灌于剑上。绵绵一圈剑立时挺得笔直,正好剑尖挑起,将第二颗冰弹反挑回去,碰上第三颗迎面飞来的冰弹。

小露了一手,翊昕立即脚下如飞,去得远了。转眼出了这块平坦的地域,山势复又陡峭,更兼常年积雪,越发难行。但他自幼在冰宫生长,一入冰雪之地便是如鱼得水,任这雪山再艰险都不过是玩惯的儿戏。

冰雪神暗称稀奇,又有几分赞叹,有心要看他到底有多少本事。便将手指放在唇旁,吹出声尖利的口哨。

这哨声在空旷的山中来回跌宕,让人耳都不禁微微震动。跟在冰雪神后面的驯鹿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焦躁地不停跺步。稍时便可发现,不止耳膜在震动,脚下的雪地,乃至整座大山都在颤栗。刹那之间,万丈积雪轰然崩塌,犹如千军万马从山腰奔腾而下。远远看去只见白浪涛天,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若干稀疏的雪松或被掩盖或被拦腰折断席卷冲下。至于翊昕,那个渺小的人影瞬间便被白色淹没,再没有一点痕迹。

一直持续了十来分钟,这场壮观的雪崩才逐渐走向尾声。

冰雪神站在逐渐平静下来的雪地之上,摇了摇头。自己制造的雪崩对人类来说毕竟是场可怕的灾难,只是那男孩,有些可惜了。

但他的叹息还没有出口,前面斜坡上的厚雪突然喷发破开,一条白色的人影夹杂着扬扬飞雪冲天而出。白色的人影随即折身,落到棵被掩埋得只剩半截的衫树顶上,他傲然挺立,一身半透明的冰甲在温暖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绚光。

竟有人能凝冰雪为铠甲!冰雪神心里再次有了惊叹,不愧是人类中最强的王者啊,某些实力已不逊于他这个神将。

树顶的翊昕翩然作了个拜谢的姿势,转身掠入雪地,再往上行。

才走出几步,耳中又是串唿哨声,忽地就是密密麻麻一片,从四面八方钻出无数只雪兔,撒欢似的满地乱跑。这坡上的雪本来就不怎么密实,被这许多兔子钻进钻出地乱跑,越发松软。人在雪地里踏出一步,立即就要陷下去半截腿,哪里能走得利索。

然而来的毕竟是翊昕。他手中剑劈空而舞,凌厉的剑气聚上冻气,总要将十步之内的冰雪冻成结实的一块。临时造就的冻结地,以及稀疏冒起的树顶和移动的雪兔,都成了他不断飞掠前行的中间落脚点。

远看他飞速远去的人影越来越小,坡下的冰雪神不由叹出句“后生可畏”。作为一个神将,倒不好意思去和一个优秀的人类少年死打烂缠了。

他略一沉疑,远远送出句话:“此去往上走可找到去锁虞峰的路径,锁虞峰背面隔空相望的就是益慈峰。”

翊昕记着冰雪神的话,一路往上攀行。稍时见到空中垂下个倒锥形的庞大黑影,其上部隐于云海看不真切。莫非这就是冰雪神提到的锁虞峰?那连接两座山峰的路径应该不远了吧。

此刻气温渐渐升高,冰雪消融,草木复生,连身上的冰甲也似乎软化了。翊昕暗暗称奇,看来这仙境圣地并非依照人间的自然规律越往上越冷的。

再到后来,满眼花草苁蓉、远峰含烟,莺歌燕语不绝于耳,一如初到仙镜时落翠莛森林溪水边的美好景致。刚才几场交战仿佛已远在另一个世界,不由让人心情放松,信步漫游于花红柳绿间。

走着走着,脚下小路隐入灌木林中,耳中却又有了流水声。

越过灌木林,一棵棵杨树、黄桷树列次让开,视野里赫然出现一道又深又宽的沟涧。一道飞瀑从望不到顶的天穹倾泻而下,一路弥散开的水雾被阳光折射出变幻多丽的彩虹。注入涧内的水流湍急险恶,山涧两旁仅以一根横卧的陈年老木相连。这长得不可思议、中段已经向下弯曲的独木对面,应该就是锁虞峰了。

放眼看去,木桥的险要直让人头晕畏足,谁想桥梁中间还侧身坐了个衣带飘拂、素颜端丽的女郎,正在梳理一头漂亮的垂肩秀发。她形态纤弱,似乎一阵风吹来就可把她抛下无底深渊。

先前翊昕一路受到阻碍,本不想再低三下四求人放行。奈何木桥上坐的是个年轻女子,若是硬从她头顶翻过去可太过失礼,只有正色作礼,说了来由。

“冒昧的人,”女郎头也不回,曼曼莺声悦耳,“你不知道这是只有神族才可以通过的断魂桥吗?”。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拜谒大地女神,自己的生死倒是次要,不管要走的是夺命路的还是断魂桥,都只有闯一闯。”

那女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屑再作搭理。

无奈地,翊昕只有试探着伸只脚踏上木桥,那已遭受千百年风雨的老朽木头立即咯吱作响,刺得人心口乱跳。他脸色微变,大着胆子把脚踏实在,再提起另一只脚。咯吱的声音更加刺耳,木梁不住震颤,好象轻微的一点响动都可以让它碎成粉末。

身躯随桥梁而动的女郎安然而坐,淡淡抛过来一句话,“我不是说了么,凡人是过不了桥的,何苦来送了性命?”

翊昕只想,你不坐在中间恐怕桥的负担还小些。他眉头一耸,左手忽地接连打出三支冰棱。他的用意很简单,这女郎当然不是普通人,自己也不可能取她性命,不过是要迫她退到对岸去。

眼见冰棱飞近,女郎将脸儿一沉,满头青丝倏然变长,凌空一卷,把冰棱绞成了细细的冰渣子。同时站在涧边岩石上的翊昕突然感到大风袭面,一时站不住脚跟,仰后退了两步。那风来势甚急,搅得地面落叶翻飞,有几片贴得近的,竟刀刃一样插进了翊昕的冰甲里。

女郎翩然起身,美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罩上层寒霜。“不知天高地厚!敢向我风之神动手,等着受罚吧!”

她脑袋一偏,发丝暴涨数倍,黑瀑一样宣泄散开。翊昕陡然感到强风平地卷起,身体如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难以控制。尚未调整好状态,那随风势而动的发丝已啪地打了过来,蜿蜒缠上他身躯。耳中听得咔嚓声音不绝,坚硬的冰甲里外蔓延开无数裂缝。他的身体还没有碎,但已从头到脚痛入了骨髓。

翊昕心中惊惧非同小可,在这强大风神的面前,自己简直就是只一撕就碎的虫豸。

风势稍小,发丝灵巧地退滑了回去。可这仅仅是短暂的休战,发丝浸袭在下一阵更强的风中席卷了过来。翊昕不想坐以待毙,果断地握剑,回旋。一根根黑亮的发丝断落,扬扬飘散,风也减弱了不少。

他顿住剑,笑:“原来你的头发就是控制风力的关键,发长则风强。”

“说得不错。”风神报以冷笑,“你能知道这个奥妙又能怎样,我的头发可以无限制再生,所以从来没有一个凡人可在我的风中逃月兑。”

“那我倒是试试才知道了。”

翊昕起身拔腿,绷紧地身体就象支又快又准地利箭冲向独木桥。

好个不自量力的小鬼!风神暗骂一声,无数发丝伸长,绷得笔直。一时风声尖啸,草木在粗狂的蹂躏中挣扎泣咽,连天空都为这恐怖的风暴变了色。黑色的发丝搅起漫天的疾风冲击过来,打在皮肤上刀割一样痛,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哪里还能作哪怕丝毫的抵抗。

翊昕不敢冒险逆风前进,只得顺着风的来向退到几米远的地方,迅速避到棵树后面。哗啦,那棵树轻易被横扫而至的风破成几段。翊昕不敢稍有停滞,在疯狂的攻击间隙中不停躲避,以一棵棵粗壮的树木作为他应受打击的替代物。

几乎一眨眼的时间,离山涧最近的十几株树遭到了灭顶之灾。然而,这一轮防守毕竟熬过去了,风也弱小了下去。

“怎么样?你能比这些树木强硬多少?”风神慢悠悠地问。她的怒气已经平复了些,她喜欢看到对手毫无还手之力的可怜模样。

翊昕从稍远的树木背后走出来,目光如星辰发亮、坚定,“我还没有输!”

这小子,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和退缩吗?从看到他那一瞬间起就有的骄傲自信,到现在也没有丝毫褪色。

那么,作为一个神,该为之恼怒还是赞赏呢?这些都不重要,她会有足够的耐心来看那少年勉强支撑起的坚强如何崩塌。

新一轮压倒性的进攻开始了。风神掀起的风暴一波强似一波,山涧两旁草皮尽褪(看来过后得找复苏神帮帮忙才行),连从山崖上奔腾而下的瀑布都被迫改变了流向,化做大颗的雨滴飞撒在林地里。似乎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刻意控制力量,她完全可以把一涧之隔的藏箴峰和锁虞峰统统削为平地。

翊昕仍然没有正面应对,只是在树木、山石后不断躲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凡人之躯经不起对方的随意一抽。作为给他的教训,风神虽然身体没有移动,但她神奇的发丝没有放弃一秒钟的追逐,总是又狠又准把这个小对手的藏身之地打个稀烂。

这场单方面的攻击持续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渐渐弱下去。一直在暗中聚集力量的翊昕手持利剑,昂然现身。曼妙的发丝还在风中飞舞,但它的威力没有刚才大了。正象翊昕仔细观察过的那样,神也和人一样,她的力量不是持续的,每一轮出击之后,她的力量会暂时弱下去,再重新积储为下一次攻击。所以,现在是最好的反击时机。

眩目的白光在黑色的纷飞发丝中闪动,每一式剑招都恰到好处,快速而有力地把水藻样纠缠的长发截断。余威尚存的发丝固然在翊昕身上留下了若干夺目的鲜艳伤痕,但风力是更快地衰竭了。

翊昕的右脚再次踏上独木桥的端头。他没有采取“走”的方式,而是将足尖在桥木上一点,借力飞跃而起。他刚才已见识了这木桥的老朽,几乎不可能有人能平安从上面走过去。他已不在乎这桥是不是会断,只要他有足够的速度和力气掠到桥四分之一的长度,中间下落三次,每次下落时只用借助木桥给他一丁点的作用力,他就有把握再次弹起并跃到对面。

但现在,桥中间还有个强硬的阻拦者。凌空飞跃的翊昕已经逼近了他的对手。他手腕回转,震颤的剑尖散开四、五朵雪亮的剑花,毫不留情将风神又将增长的头发斩得更短。翊昕的剑术从来都不差,尽管现在握在手里是把不称手的剑。

然而,他的剑再高明,毕竟没能把风神整个脑袋都削下来。风神凝目,眸子里有不加掩饰的惊怒。下落中的翊昕没能踏中木桥。风神脑后的秀发暴增至两、三米,怀着她的怒气用力抽打在桥梁上。

哗啦声中,早已朽旧不堪的桥裂成两段,片片木屑连同翊昕一起往被水雾笼罩深不见底的山涧坠落。只要一落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重来一次。尽管早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翊昕还是在这一刻感到了深深的绝望。他当然还不想死,在忙乱的无助中,他脚尖蹬上了一截木头。

这最后获取的力量没能助他跃上山涧,但多少让他随着风神未能停歇的暴怒之风获得了冲往对面去的速度。他扬腕抛出手中蚕丝,恰到好处缠住了垂在崖边的一大丛山藤。随之,他眼前一黑,撞上滑不溜秋却异常坚硬的山壁。如此强烈的撞击,差点让他疼晕过去。

好一会儿,瀑布冲刷而下在山石上溅起的水花冰凉了肌肤,让疼痛暂时减弱了些。抬头看看飘忽在渺渺水气中的山崖顶,显得是那么遥远而不可及,但毕竟,自己又获得了希望。只是,他力气已经耗得太多,胸口在灼灼发烫,快没法维持足够的低温来保护濯汐了。必须要快!

他挽住山藤,两脚交替蹬住山壁,身子几个荡跌,很快爬了上去。

刚刚冒出个头,就看到长衣飘飘,凛然不可侵犯的风神正俯视着自己。翊昕感到了黯然和不平。这是位被世人尊崇膜拜的神,而自己,只是个卑微如草芥的凡人。

“你上来了?”淡然的问候,秀发拂起微微的和风,轻柔体贴。

翊昕踩上了锁虞峰硬实的土地。他满身带伤,衣服又破又脏又湿。但他仍是王者的神气,倔强、骄傲,不肯服输。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下去?”风神又问。

“决定了的事,还能有回头的吗?”。虽是在反问,却是不容质疑的肯定。

“只是为了个没救的女孩子?”

“我还没有努力到最后,怎知她就没有救了?”

风神微笑,带着莫测的诡异,“我若还是要拦你呢?”

翊昕的剑还在手里。他微一用力,把剑抖得笔直,再缓慢横到胸前。没有人可以打击他的决心,除非毁灭他的。

风神仰天狂笑,“我从来就不信,还有能和神对抗的狂人!我更加不相信,人类那些幼稚的承诺!”

她柔顺的发丝嗖地散开,象一张巨大的黑网在空气里卷动。站在崖边找不到任何掩蔽体的翊昕想要出击,可是这风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风在旋转,世界也在旋转,直至将他卷入风暴的中心,带向未知的地界。他愤怒而不解,为什么女人的心情比——变脸就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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