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十章、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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庀达连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起身遥向南方作个长揖,“霍冶贲老哥,今天我泄露密事,并非出于私心,而是为大局作想,请老哥子您谅解。”

当下说起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十多年前,我就已是北路世传守卫首领,与当时的东路首领满望天,还有绥宓、翁恪你二位兄弟,共同辅佐霍冶贲总首领。有一天半夜,总首领突然造访我家中,令我去执行一项任务。我想总首领深夜里单身来访,又是直接将任务下到我头上,吩咐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此事必然非常棘手……”

众人都敛声闭气,静听他说到底是什么任务值得老首领如此重视。

“我按照老首领交代,托辞有私事要耽误一段时间,独自离开朵梅崃。你们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去寻宝什么的,而是要追杀人去的。各位知道我世传守卫的职责,就是锄暴安良,暗中维护朵梅崃的平安。我辗转半年,踏遍宸吉大陆甚至还北去深入到恒岱大陆月复地,好容易才在一个叫窝兜子的偏远地方找到此人。本想那被追杀之人必是个十恶不赦之徒,照了面却着实令我吃了一惊,她竟是个年纪轻轻的文弱女子,怀里还抱个襁褓里的小婴儿。我以为访错了人,想着盘问一番就算了事,谁想那姑娘一听到我朵梅崃的口音,又看到我挎在腰间的兵刃,马上哭了起来,骂我说:‘你们世传守卫枉负正义之名,怎会比禽兽更加狠毒,真要将我们孤儿寡母赶尽杀绝才可以吗?’那小女圭女圭看妈妈哭,也跟着大哭不止。”

濯汐想到那哭泣的小婴儿,如果没了妈妈该多么可怜,忍不住插进话去,“老伯伯,您杀了她没有?”

“小姑娘,你当我心肺是石头做的么?我听她提到‘世传守卫’,知道人是找对了,却如何下得了手对付她弱不禁风的娘儿俩。我就好言问她,到底犯了什么事,要躲到这里来。那姑娘哭个不休,偏偏什么都不肯说。我拿她没办法,可也不愿稀里糊涂干那伤天害理之事,只有灰溜溜地回去,等着被总首领大人撤职。霍冶贲大人骂了我一顿,说他正是想着我稳重老成,才派我去执行这任务的,哪知我如此糊涂,误了大事。”

弥坚、翁恪都知庀达连的确是当得起“稳重老成”四字评语的,资历又最久,素为老首领倚重,想不到曾误事被骂。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你可问过?”翁恪问道。

“老首领没说,那女子更是问不出一句话,但窝兜子当地的村民都称她作阿良嫂子。不过我暗暗揣度,她既然是逃亡到当地的,用的恐怕不是真名。”

弥坚心念转动,“咱们就且当她叫做阿良。你可瞧见她手里抱的婴儿是小子还是丫头?”

“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女圭女圭,我连模样儿都没仔细去瞧,更不会留意他是男是女。”

“老首领难道没说过为什么要杀那姑娘吗?”。

“没有。我自然也不敢多问。”

缇箬插问一句:“那么,当年老首领要前辈去追杀阿良时,凭的是什么特征?”

“老首领说是个年龄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心灵手巧,善于工艺。最重要的是,她两只手腕内侧各有道血痕。我估量着是天生的胎记,因为不象普通的伤痕,更不象胭脂抹上去的。”

缇箬暗暗点头,这倒是个明显的特征,不过对方也是可以设法隐藏的。

“后来呢?”弥坚追问。

“后来?后来我不知道总首领大人如何安排此事,反正他再也没提,我也再没见过那母子俩。大概过了一年多,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儿。那天正是朵梅崃每年秋季最隆重的祭神节,全城老百姓都会去圣山各大神殿欢庆,选举出新一届的金月桂小姐,同向诸位主神朝拜。”

听到这里,翁恪神色黯淡,莎眉妮垂眼无语,都想到了某年她与楚薰一道入选月桂小姐的情景,匆匆数载,已物是人非。濯汐则与骊蛟对望一眼,心中亦是感叹。

庀达连续道:“照惯例,逢年过节大部分的世传守卫都会放假,只在各路驻地留守少数人马。那天东路总部是满望天兄弟坐镇,我安排了一个副手守我的北路驻地,自己则带了家眷与总首领和诸位兄弟一起去圣山神殿观礼。”

弥坚接道:“那天我好象也是跟大伙儿一起观礼去了。”

“可不是。大伙儿喝酒看歌舞玩到半夜才兴尽而归,就你走得早些,要回家去陪新媳妇儿。总首领只带了两个贴身小兄弟。我想着他上了年纪,又喝了不少酒,干脆多绕个弯儿先送他回去。咱们进了总部的山穴,两个跟班兄弟先行告退,我陪总首领大人到他卧室外也准备告辞,他突然变了脸色,说声‘不好’,拔腿往剑池跑去。”

“咦,他怎么知道‘不好’?”缇箬问道:“莫非有人呼救,或是山穴中被弄得一片狼籍?”

“那倒不是。将军大人不知我们这山穴洞府的由来,那是远古时期为抵御外敌依山而凿就的,因此内中多有外人不知道的机关暗道。总首领对里面布局无不了如指掌,有生人妄入,他老哥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咱们接着说。刚跑到剑池口,就见千斤石闸已被升起,隐约有光亮从洞口透进来。我还没看清楚外面剑池的情形,迎面一个黑影扑了过来,撞到总首领身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偷袭的贼子,正要拔家伙干他一架,却听到总首领的惊呼声。”

众人听到这惊心动魄处,一起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庀达连说:“原来撞到总首领的是满望天。”

弥坚和翁恪都是脸色微变,“难道满望天大哥竟是受了重伤吗?”。

庀达连缓缓点头,“不错。”

“伤他的是谁?”

“我也一直想知道那凶手是谁。”

“然后呢?”

“然后,总首领吩咐我快将满望天兄弟送到他卧房去,不可惊动他人,他自己一个人握着泯星刺进剑池去了。我担心总首领安危,本想不顾禁令一道跟去的,但搭着满望天身子察觉他已是气息微弱,又听闻剑池中静悄悄的似乎并无他人,只得带满望天暂回总首领房间。我将他伤口包扎了,不敢合眼。坐了两个小时,老首领平安无事回来,我才稍微放了些心。不过,说他是平安无事回来,也不大对。因为他除了进剑池之前沾上的满望天的血,手上、衣服上又添了许多新鲜血迹,而他自己应该是没受伤的,根本就不知那是谁的血迹。他一脸沉重,不断看看我,又看看满望天,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到天亮,他叫了两个心月复兄弟来,和我一道将满望天送回他自己的家中。再后来的事,弥坚、翁恪你们都知道的了……”

那时候弥坚虽也住在东路总部,离老首领住处和剑池都有段不短的距离,竟丝毫不知当夜有如此大事发生。他声音微发着颤说:“那年,满望天大哥突生重病,回老家修养了月余才返回总部,虚弱得跟换了个人似的。我一直揣度他铁打的身骨,又正值壮年,哪能病成这般模样,想不到他是受了重伤。此后,老首领让我多代他分担事务。前几年他病故,我正式成为东路首领……大哥他谋略武功都远胜于我,若有他住持大局,世传守卫何至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紧紧握住泯星刺,眼中悲愤抑积,“老首领说,秘藏于剑池的粹魂剑在十五年前的祭神节之夜失窃,现场机关触动,留下大量血迹。老首领身上的血自然就是那贼子的,满望天大哥也是伤在他手下的。若这狗贼还幸存于世,我不生擒了他将他一刀刀活剐,无颜去见总首领和满望天大哥!”

庀达连长叹一声,“可惜咱们活下来的人,连这劫贼的模样、来历都丝毫不知。”

弥坚强忍了悲愤说道:“大人,你去窝兜子追杀的阿良莫非就是那窃贼?”

“不大可能。她看上去文弱单薄,又单身带个小女圭女圭,哪有本事去重创满望天。”

“或许她还有同党呢?”

“这个,也倒是。”

缇箬在旁说道:“这两件事表面看去风马牛不相及,但凭直觉,它们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的。霍冶贲大人遗言中提到的‘孩子’,会不会就是指阿良带着的小女圭女圭?”

翁恪接上一句,“孩子?从女乃女圭女圭到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在老首领眼中都可被看做是孩子。”

“但有一点,遗言中的‘孩子’绝不会是世传守卫中的人,否则霍冶贲大人何不直呼其名。”缇箬凝眉细思,“总之,这个‘孩子’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或许找到他许多迷团就迎刃而解了。”

“缇箬将军,如果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人,粹魂失窃之时他最多才两岁呢,能掌握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庀达连提醒她。

“这么多事搅在一起,的确让人越来越理不清头绪。”缇箬自己也挺觉得棘手地摇头。

“噢,对了莎眉妮,阿奴卡给的那本书翻译得怎么样了?”她问。

莎眉妮把那古册子拿出来,放在桌上,“真是惭愧,我的古语实在太糟糕了,大部分的内容都看不懂,勉强译了些零星的句子出来,自己也觉得前言不搭后语的。”

将那书册翻开,除了书页正文上陈旧的文字,边缘空白处还有若干用浅灰色铅笔写的标注——那正是她近来苦读的结果。

翁恪哼声骂道:“傲凌霄这龟孙子,真亏他想得出来,把好好一本书硬给拆得七零八落,存心整人来的。”

莎眉妮说道:“这册子不大象是书,更象是随笔或者是日记什么的。”

诸人都颇感兴趣,将这书册一一传看。书中原文笔迹清秀俊逸,显然出自女子之手。译文则是如下一些零散的词句:

永远失去结束

谁可以是很愚蠢的

没人相信

还会出现(来到)吗?

有罪的宽恕

…………

书转了一圈,谁也没法子把这些文字稍微串成点有意思的东西。

书到骊蛟手里的时候,他看得格外仔细。不过他并没去看译文,而是仔细辩别着原始的文字。

“这文字和紫泉瓶上的很相似呢。”

莎眉妮认同了他的看法,“我听你说过,紫泉瓶上的文字和朵梅崃圣山废殿的文字如出一辙,而我可以肯定这书中的文字与废殿里那些文字同源。令尊曾经找人译出了紫泉瓶上的内容,很显然,在佳潞兰有认识这种文字的人。”

听莎眉妮说到这里,诸世传守卫的眼睛都是一亮。

骊蛟已知她意,欣然应承,“我马上请人把这本书送到佳潞兰去。……嗯,不行。咱们现在手里仅剩下了这一本,若再有闪失可大大不妙。我还是重新誊写个副本,将副本送去。”

“佳潞兰远隔万里,这一来一去得多少工夫?”急躁性子的巫凡平忍不住插嘴,“不等译文回来,粹魂早到了雷霆钧手里。”

“叔叔……”莎眉妮拉长声音,示意他不要太激动,“现在咱们已经失了先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可再放过。我们今天请缇箬大人、骊蛟、濯汐一起来,正是要集思广益商讨对策的。濯汐,你有什么看法?”

正在走神的濯汐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下回过来,“哦,这个么,我,我不认识这字呀。”

“但是濯汐,你在我们逃出蒂珞维王的庄园之前,似乎念出过老首领所携书本上的文字。”

我的确念出过这种文字吗?从我嘴里说出的究竟是什么?当时的情形,几乎一片空白……那个思维并不是自己的。

默然半晌,她将戒妖博疏唤出。翊昕身体状况好转之后,早已把雷霆钧的念力和丹坦的血封给解了。

博疏舒展了下手脚,左右晃动着他肥大的脑袋,“哎呀呀,又有新朋友了,缇箬也在啊。我的濯汐小姑娘,看来你们已经结束朵梅崃的旅行了,还是碰碰村好啊。请问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濯汐三言两语讲述了朵梅崃发生的一系列事,听得博疏直咋舌头。完了她说道:“博疏先生,您可以帮我弄懂这书上写的东西吗?”。

“老天,读书关妖怪什么事了?我从来就讨厌文字这种东西。好吧,你说你与我那个红脸同行接触的时候读出过上面的字,我借只手给你试试。”

博疏摊开手,让濯汐的手放在他掌心里。事实就象丹坦曾经试过的那样,根本没有任何奇迹出现。

虽然已估计到这种情况,在坐各位仍不免有些失望。莎眉妮好言劝慰濯汐不必太心急,这书她可以拿去慢慢揣摩。

缇箬笑道:“好,濯汐和骊蛟都有事儿做了,我也不能闲着。庀达连大人,‘窝兜子’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将军大人莫非想去寻访我当年追杀的阿良母子吗?”。庀达连摇头说道:“她既然露了行踪,哪还能老实留在原处。”

“我也没盼着能立即找到她。但她好歹在那住了段时日,乡里乡亲的多少对她有些印象,咱们能访到一丝线索是一丝。”

“将军大人说的是。从这里去,如果马快,估计十余天能赶个来回。”

缇箬做事不喜拖拉,当下与诸人商议好,就由她和庀达连去窝兜子走一趟。

一时众人都散了。缇箬回自己特卫营去,一方面要向王详细汇报此事,并把军中杂事交代给下属,一方面要为明天的出行打点。骊蛟收了书,说好誊写完了再将原本交给濯汐。

看到诸人各尽其事,独有自己是个无用的,濯汐心中郁郁甚无着落,托辞不与他人同行,独自往林中散步。

不知不觉到丁冬湖边,隔水可看到安朴和惑夜精灵在花圃中忙碌的身影,再远,还能看到间或有人马往来于织羽苑外的小路。这时候翊昕差不多该回苑了,现在过去难免要碰上他……还是一个人静静地歇会子罢。便顺了湖边小径走到处少有人迹的棣棠花树丛里,找块石头坐下,呆呆望着水面出神。

“濯汐小丫头,你心情不好吗?”。背后有人说道。

回头一看,是博疏,这才想起他并未回到戒指里,竟是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

挪了挪,让博疏也可以落座。

她拿起块小石子,轻轻抛到水中,“博疏先生,今天您不急着回去补瞌睡了吗?”。

“今天天气很好呢,睡觉太可惜了。”博疏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颊,“说起来,我好象大半辈子的时间都迷迷糊糊的,睡得脑子都糊涂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一直都羡慕您,没有任何烦恼,总是很快乐。”

博疏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快乐。他盯着水里那个肥肥的绿色倒影,有点失神,“濯汐,你再给我说说雷霆钧戒指里那个妖怪的模样。”

“哦,您说丹坦啊。他好象也对您挺好奇的。呵,说起来你们真象一对儿呢,您胖胖的,他壮壮的,您全身绿油油的,他是红通通的。”

“他长得象我这么招人喜欢吗?”。

“呃,这个,可能很多人都不会喜欢他吧,他总是很严肃又很孤独的样子。”

“哦,是个不苟言笑的老怪物。”

“您别这样说他呀。他全身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黑红色伤疤,也许遇到过什么不幸的事。”

“是吗?”。

“博疏先生,怎么你们以前都不认识?天宫和地宫的王不是经常来往的吗?”。

“高贵的王族经常来往,不见得会把我们戒妖放出来啊。象我,其实就是个给大家逗乐子的小丑,哪能随便出现在庄重的正式场合。”

“不,博疏先生,我不想您说自己是个小丑。”

濯汐挽住博疏的胳臂,眼中突然有了泪光。

“你怎么了?”博疏诧异得要命。

她自己也觉得这伤心来得有些莫名,但就是忍不住。她哽咽着说:“博疏先生,我不想您和丹坦只是承担某种职责的仆人,我希望你们都可以快乐,为着自己而快乐。”

这伤心感染了博疏,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用宽大厚实的手掌拍着小女孩儿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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