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城云尽阁里,廖辰德静静地听完下属的禀告,一丝冷笑浮上唇角,摆手挥退了禀告之人,说道:“翎儿,你说我们若是再加把火,让他们兄弟俩斗个两败俱伤可好?”
坐在廖辰德旁边的翎儿浅笑盈盈,眉若凝烟,音如清泉,“据翎儿所知,十年前杨延朗为了救他的六弟不惜以身相代,后又自断右腕,而今的他会真的与自己的弟弟反目?师父别被这些表象蒙蔽了。”
“翎儿你长于宫中,深得你母后的喜爱,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自是不稀罕所谓的功名利禄,可你不知世间的人为了争权夺利父子相争、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况且,人心是最容易变的,外界盛传杨六郎文武全才,乃人中翘楚,难道杨延朗就没有丝毫地嫉妒之心?若是没有,又怎会向杨延昭下毒,阻止他来边关?”廖辰德闲闲地说道,仿佛一切都尽在预料之中。
“如果他是另有苦衷呢?”耶律翎抬起宛若一池秋水般清亮的明眸,目光随着眼中的水波时起时伏,幽幽地说道。
“那就更有意思了,杨业护子情深,狠狠责罚了他,还把飞鹰营统领的职位收回给了杨延昭,他杨延朗岂会不委屈?虽说是让杨延昭暂代,但失落之心怕早已盈满胸膛了。”
耶律翎蝶翼般的眼睫低垂着,遮掩着心中闪动的困惑,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深思了片刻,问道:“师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廖辰德阴冷地笑道:“飞鹰营对杨延昭似乎有点意见,不是很听他的话,不如我们今晚就趁机烧了他们的粮仓。”
耶律翎转眸,隔着窗前的帘子,看着对街酒楼上临窗而坐独自饮酒的人,淡淡地说道:“好,我这就去调动人马。”耶律翎望着那衫寂寞的身影,不知是否因为隔着帘子的缘故而令她觉得不是很真切。在契丹我也常随母后一起参与朝政,阅人不少,可我竟有些看不透你。
廖辰德顺着耶律翎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眼中露出一道恨恨地凶意,杨延朗,你毁了我们在代州那么多的联络点,还逼得我的爱徒萧帆影以死谢罪,我定要你血债血还!
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开始,延昭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门口,心里充满着浓浓地担忧和焦虑,他此时根本无心吃饭。四哥从早上出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会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杨业忍不住咳了一声,想引起延昭注意,让他收神吃饭。可杨延昭一点都没注意到,仍是不停地向外张望。
坐在延昭旁边的大郎杨延平见六郎这副魂不守舍样子,用脚轻轻踢了踢六郎,向他示意爹正在看他。自从延平知道在家那次是延朗向六弟下的毒后,每次看到四郎冷漠的样子就恨不得狠狠凑他一顿,他怎么能如此狠毒的对待自己的亲弟弟。而对这位懂事的六弟则更是心疼得不行,四郎对你下毒,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有违为兄之道,可你就那么的心甘情愿,仍是那么关心他、维护他,难道就因为十年前他救过你一次,你就要接受他多年的冷漠吗?甚至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吗?难怪爹会那么生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能、怎么敢轻言生死!
杨延昭被大郎碰了下才回过神来,见父亲的脸已经阴沉地快要滴出墨来,垂下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层好看的阴影,站起身,小声地说道:“爹,六郎不饿,请容许孩儿先行离开。”
“啪”的一声,杨业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整个屋子的气压顿时低到了极点,杨业忍了半天的怒火直冲上来,杨延朗他不来,你就不吃饭了!初掌飞鹰营,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你去处理,明天还有繁重的训练任务,这身体你还要不要!怒目瞪着杨延昭。
杨延昭低垂的睫毛颤了颤,无声地跪下。
这几个儿子中杨业最喜欢的就是六郎,此时见六郎只因自己摔了下筷子就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压了压怒火,沉声说道:“把饭吃了再走。”
杨延昭见父亲满脸的怒容,虽然担心四哥,但他更不忍父亲生气伤身,只好又坐回到凳子上,可他心里装着的都是四哥,无心的扒着饭菜。他怕四哥因为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而伤心,自己本来是想帮四哥的,却给四哥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恨透了自己的无用。面对满桌子的饭菜,只觉得味同嚼蜡。
月朗星稀,更鼓后,黑暗压得大地没有一点声响。杨延昭巡完营,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自从小时候的那件事后,他对黑暗有着特殊的敏感,俯身耳贴大地,隐约听到远处似乎有疾驰的马蹄之声。延昭站起身,立即传令军中加强戒备,与李云峰、孙勋卓两位将军耳语了一番,俩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后,延昭牵过千里追风驹,飞身上马独自一人出营而去。
当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一场交锋已经展开。契丹企图偷袭飞鹰营,反被歼灭,飞鹰营无一伤亡。
第二天,不少人在谈论此事时都不禁对这位飞鹰营新统领生出敬意,全歼敌人不难,难就难在能让飞鹰营上下无一人死亡。这位十六岁的少年统领洞得先机,先以一人之力拒抗契丹百人,在他们措手不及之时,又令飞鹰营铁骑成合围之势把他们包围,正是有胆有识一少年。
可此时的杨延昭却跪在他四哥杨延朗的房间里,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但延朗还是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两个膝盖早已刺痛得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啮一般,可更疼得是受伤的小腿,全身的重量压在腿上,延昭能感觉到伤口的血在向外渗,但延昭仍然跪地笔直。只要是四哥给的,无论多重的伤痛,他都会毫无怨言的接受。
延朗看着六弟跪在地下,早就心疼的不行了,他强忍着扶起延昭的冲动,硬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六弟自幼乖巧懂事,爹娘从没有罚过他什么,可六弟却在自己这里一动不动的跪了一个时辰。六弟,为什么你做事情就不顾惜自己,做出那样冒险的举动,在不知对方的情况下竟然独自出营,如果那是一个陷阱怎么办?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你在这军营之中。
延昭的嘴唇干得起了一层白皮,嗓子也火辣辣地疼,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他没有喝过一口水,在得知四哥回到营中的消息后,伤口都没来得及上药,只简单的包扎了一下,换了条深色的裤子就急忙跑了过来,可四郎却在说了“跪下”两个字后,就再没有理过他。
延昭知道四哥在生他的气,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敢问,此时见四哥看着桌上的茶水,急忙倒了杯水,双手高高举起把水递到四哥面前。
延朗愣住,刚才他是想去倒水,可那是因为他看到延昭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想为延昭倒水……六弟,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该喝水了吗?延朗心痛得颤了颤,说道:“你把它喝了。”
延昭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四哥的意思,四哥在关心我,虽然我做错了事,惹他不高兴,可四哥仍是心疼我,心里的委屈与感动一同涌了上来,延昭低垂下头,轻声说道:“六郎不渴……”
一句话把延朗压在心底的火气激了上来,“嘴唇都干成什么样子了,还说不渴!”
延昭见过四哥的温和,见过四哥的冷漠,却从没见过四哥如此的声色俱厉,身子颤了颤,忙把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直呛得延昭一阵急咳。
杨延朗见他把延昭吓成这样,暗暗恼恨自己不该这么严厉,六弟从小听话,就连爹娘都没如此凶过他。延朗心疼的蹲在延昭面前帮他顺气,另一只手不由自主伸向六郎想把他拉起来,可一想到延昭办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战场上独自一人面对几百契丹兵马都不害怕,现在我只吼了你一句就把你吓成这样,那会儿的勇气到哪里去了?沉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在这儿吗?”。
六郎抬起眼帘,刚才的咳嗽令他那双小鹿般地眼睛里沾染了些许湿气,更加的让人怜惜。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他更不愿四哥生气,努力回忆着这些天在军营里发生的事情,试探地答道:“我不该在罚跑时擅用轻功……”
“不是这个。”那天飞鹰营集体罚跑步的事在杨延朗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就猜到自己的宝贝弟弟使得那些小伎俩了。此时,见延昭还是找不到重点,无奈之下,只好循循善诱的引导道,“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只是和契丹打了一场,其它的什么也没干啊?延昭茫然地摇了摇头。
杨延朗注视着延昭,六弟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契丹犹如虎狼,你为何要用那种冒险的办法?如果它是一个陷阱,你……延朗不敢想,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幽幽地说道:“不知道?杨延昭,你很能干,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教训你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延昭只觉得心一下子掉到了深渊,一把抱住了延朗的腿,恳求道:“四哥,六郎愚钝,求四哥告诉六郎,六郎一定改。”
延朗紧咬了唇,自己的六弟一身傲骨,就是在十年前面对那些魑魅杀手时,延昭也没有如此紧张害怕过,可此时的他竟放下了这身傲气,只为自己能不再生气。六弟,对不起,四哥必须给你一个教训,决不能让你再犯同样的错误,杨延朗狠下心肠,头也不回地使劲儿从延昭怀里抽出了自己的腿。
四哥走得这样决绝,四哥,你再也不管六郎了吗,延昭松开延朗,他恨透了自己,四哥对你这么好,他受尽折磨差点丢了性命只为了救你,现在又把他辛辛苦苦建立的飞鹰营交给你,可你却辜负了四哥,杨延昭,你该死,狠狠地向自己扇起了耳光。
清脆地响声惊得延朗猛然回头,伸手挡开了延昭的第二个巴掌,怒道:“你干什么!自己打自己,谁教你的!”
延朗看着延昭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脸,心疼万分,不忍之情再难遮掩,声音虽轻,但斥责之意却丝毫未减,“你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吗,竟然一个人去阻止契丹兵马,谁给你的胆子!”
原来四哥再为这个生气,四哥是为了我好,可我却总是惹怒四哥,四哥,飞鹰营是你一手创下的,你为飞鹰营倾注了多少心血,延昭不能让飞鹰营有失,决不能,延昭定要将飞鹰营完好无损的交还给你。可这些话延昭却没有说出来,垂下头,小声的说道:“四哥,六郎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延朗看着六郎红肿的脸颊,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疼百倍千倍,心揪揪地痛,扶起延昭,让他坐在自己床上,转身取了药,把药轻轻地涂抹在延昭的脸上,动作柔和地怕再弄疼了自己的弟弟,“把裤子卷起来。”
“不,四哥,延昭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延昭知道自己的膝盖此时怕是已经一片乌青了,他不愿四哥看到。
“让我看看。”延朗强硬地拂开延昭挡在膝前的手。
“四哥,延昭真的没事,不用看了。”延昭他固然害怕四哥看到自己的膝盖,可他更怕四哥看到自己小腿上的伤。独自迎战契丹百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延朗见六郎一个劲儿的往后躲,不禁起了疑心,低头瞥了眼延昭跪过的地方,一抹猩红刺入他的眼睛,延朗惊得再看延昭的腿,黑色的裤子,小腿的前面湿了一大片,那是血。延朗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过,自己干了什么?延昭受伤自己竟没发现,还罚他跪了这么长时间,延昭要忍多大的痛苦,才能一动不动地跪在这里。延朗一言不发地卷起了延昭的裤脚,延昭见四哥已经发现了自己受伤,知道阻拦也没有用了,所以没再做任何挣动。
用剪刀剪开早已变成红色的纱布,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向外翻卷着,彰显着它的面目狰狞,在它的深处露着白色,竟然伤深至骨。延朗的手有些颤抖,低下头为延昭上药。
延昭小心地观察着四哥的神情,默然的四哥让他不知所措,“四哥,这点伤没事的,早就不疼了……”
四郎猛地抬头看着延昭,微红的眼眶让延昭硬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延朗一字一顿道:“若是以后受伤再瞒着我,四哥再不会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