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一章 人生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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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七八二年的冬天,大周开朝以来第十一位君主姬靖驾崩恰逢半年,秦岭一带便迎来了弥天大雪,整整半月有余,牛马、奴隶冻死不计其数,多数庶民家的生活也难以为继。

新继任的君主姬宫湦刚满十四,正值王室凋零,子息祚薄之时。朝中内外大局不稳,各个诸侯相互倾轧。众多姬姓诸侯骨肉相残,更多外姓诸侯譬如姜、子、赢姓等更是彼此吞并。辅佐武王伐纣的开国功臣姜尚、周公、召公、康叔、丹季、太公、毕公诸多先人必不会想到,他们当年同仇敌忾一举夺得天下,在开创了文武、成康之治的三百年后,子孙们竟已在烟尘滚滚的大周土地上擂鼓操戈,杀伐相对。

夜凉如冰,天寒地冻,随着夜色渐浓,秦岭大地上覆盖了一大片浓厚的白,空气冷得仿佛凝固一般。大雪初霁,月光穿透云层投射在茫茫大地上。

在一条由褒城穿越秦岭通往都城镐京的隐蔽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雪沫飞溅,蹄声阵阵,惊得林中过冬的乌鸦长啸一声四处飞散,凄厉的叫声在如此静谧的夜中尤为显得突兀。

官道上的积雪早已被人铲薄了许多,马车的舆中坐着两名少年男子,其中一人十六七的模样,眼神清冷,眉清目秀,颇具棱角的五官更加显得面目英俊,气宇轩昂,内着藏青色深衣,头发编起束于头顶,用一枚琥珀色暖玉发簪绾住,外批褐色狐裘,看不出身份。另一人年纪相仿,衣着华贵,气态雍容,眉目不似旁边那位英俊少年般淡漠,天生一副笑意盎然的亲和面孔,眼角狭长,薄唇含笑,内着锦色织纹衣,绣线精美,外批白色狐裘,束发扣玉。两名少年一左一右坐于舆中,时不时交谈几句,谈话内容却被纷扰的马蹄声遮盖得严严实实,一丝都透露不出来。

这时,四匹膘肥体健的战马从马车的前方朝马车飞奔而来,马背上尽是身着黑衣皮甲背着角弓的虎贲氏,个个冷面煞气腾腾,望之森然。

“吁——”

“吁——”

两边的马匹同时停了下来,身着黑衣皮甲的四名虎贲氏武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其中一名领头的抱拳向马车内的两名少年说道:“启禀公子,探得前方一里有埋伏,已将刺客拿下,一老一少,还请公子过问发落。”

“哦,刺客?这次我来褒国的行踪有人透露出去吗?”。身着藏青色深衣的少年面无表情,转头向另一位少年发问。

“呵,公子这是怀疑我吗?”。锦衣少年转头微笑着回答。

“不敢,只是不知刺客的目标是你我之间的谁呢?”深衣少年依旧淡淡地说。

“如此说来,我倒是宁愿行刺的目标是我了。君父之事还得多靠镐京中的那位女主从中多多斡转,即便是从前与公子多有不和,也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干出自掘坟墓的蠢事来。如果是我城中之人出手对公子不利,我定也不会容他。闲话不说,还请公子移步,一看究竟。”这样冷的天气,锦衣少年仍是春风满面浅笑谦和地回答着深衣少年略带试探的提问,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马车又向前驶了一里地,看见了两个人跪在路中央,双手被反绑,脖子上架着剑,老的那一人身侧地上放着一把弓,小的身侧放着一把短小的匕首。

两位少年下了马车,负责看守的虎贲氏齐齐下跪,被五花大绑的两人也赶忙伏地行礼磕头。

“说吧,什么来头?”锦衣少年懒洋洋地踱步向前问道。

老的那人向前跪走了几步,栽倒在锦衣少年的脚下,不停地磕头,说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贱民父女俩不是刺客,是褒城中做草席的贫户,今年大雪,草料短缺,编席用的草梗也尽被城中大户收去喂养牲口了,贱民家实在是收不到草梗,没得草席卖,这个冬天眼看就没法活下去了,听说秦岭中常有野兽出没,想来这样的雪天应该能猎到几头冻僵的野兽以解今冬饥寒,不想冲撞了公子出行,实属无意,还请公子开恩,公子开恩呐!”

“可真是褒城人氏?”锦衣少年紧了紧领口继续问道。

“回公子的话,是,千真万确。”老人诚恳的点头回答。

“哦,那就没办法了,拉下去,砍了吧。”锦衣少年漫不经心地下令,抚了抚大裘上水滑的狐毛。

跪在地上的父女俩闻言大惊,老人慌张地不停磕头,哀求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公子!”一直跪在一旁的小女孩听到要将父亲处死,突然跪向前来深深一拜,“民女家中还有幼弟和病母需要照顾,如果爹爹死了,那民女家将再无一人可活,民女愿替爹爹一死,还请公子成全!”说罢,又是深深一拜后,直起身体目光炯炯地望向锦衣少年。

众人瞬时将目光投向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只见她蓬头垢面已辨不清面容,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衫裹着孱弱的身躯,大约十岁,由于跪的时间太久移动起来有些艰难,凛冽的风刮过她的面颊,带起鬓角的碎发,坚毅的唇角在寒冷中瑟瑟发抖,那双眸子却闪耀着夺目的光华,如清澈的山泉沁人心脾。

锦衣少年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小女孩,走到她身边蹲,笑着说道:“真是孝顺啊,不过,我可没说过砍了你爹就放过你的话呀,你们父女都是要被砍的,你哪来第二条命救你爹呢?单凭你们是褒城人,就够死了。”言罢,起身对静候一旁的虎贲氏说道,“既然她这么着急死,就先砍她吧,也好成全她一份孝心。”

闻言老人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哭着乞求道:“公子息怒,幼女无知,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公子念她年幼饶她一命,贱民死不足惜,甘愿领死。”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锦衣少年不为所动。

“且慢,”一直静默不语的深衣少年从马车旁走了过来,“不着急,让我看看。”

锦衣少年一愣,随即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深衣少年捡起老人身旁的弓,拿起来比划了比划,对锦衣少年说:“这是夹弓,猎兽射鸟足矣,行刺人么,”说着,看看了一旁全副武装的黑衣虎贲氏,“和这些甲士比起来,无疑以卵击石。”

扔下夹弓,深衣少年又走到小女孩身边,拿起那把匕首对着月光看了看,“铜匕,不过锈蚀得都已经看不出成色了,”又将匕首放在手上掂了掂,对锦衣少年说,“刃都崩了,要想割断你我的脖子,还真有些费力气,也只配拿着吓唬吓唬小兽罢了。”

女孩仰面望向这个少年,少年恰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月光,看不到面容,只隐约看到一双如若流星般的眼睛散发出琉璃般的色彩。在这些天朝贵胄眼中,奴隶和庶民的生命甚至还不及他们豢养的一匹牛马,她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为何出言相救,但他为她们父女所辩解的一番话,倒是让她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晚看到了丝丝生的希望。

“放了吧。”深衣少年呵了一口白气,看着雪地里抖得支撑不住的父女俩,对锦衣少年说道。

“不过是两个贱民,公子倒是宅心仁厚,既然公子说情,那这个人情就卖你了。”锦衣少年拔剑甩了个剑花,轻轻一挑,父女俩双手被反绑的绳子陡然松开,女孩踉跄着跑到她爹身边扶住老人,又跪下给两位少年磕了头,才缓缓搀扶起老人转身离开。

“等等。”深衣少年突然喝住父女俩。两人一惊,迷惑地驻足回身。

只见深衣少年随即解开大裘抖了抖,走过锦衣少年的身边站住,微微扬眉:“好事做到底吧,”话音刚落,哗的一声,出手就将锦衣少年身上的白裘也月兑了下来,走上前来递到父女俩面前。

“你……”锦衣少年伸手抓了个空,不甘心地看着深衣少年将自己名贵的大裘就这样送给了两个衣衫褴褛的贱民。

“拿上吧,不然走不出林子你们就该冻死了,回去后寻个日子把大裘卖了,再有十个这样的冬天你们全家也能衣食无忧。”深衣少年把大裘交给女孩,不等他们下跪,转身便走上马车,招呼呆在雪地里的锦衣少年:“走吧。”

老人拉着女孩跪在马车旁,说道:“贱民斗胆,敢问公子尊讳,如若不死,此生愿做犬马以报公子救命之恩!”

“褒君长公子,褒洪德。”深衣少年目视前方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申……”锦衣少年不解地刚要发问,就被舆中少年回视的眼神生生止住了,愣愣地望了望他,甩手无奈一笑,也上了马车。

“驾!”御夫一声厉喝,马车在一行骁勇健硕的虎贲氏护卫下向前飞奔而去。

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后,锦衣少年终于忍不住向深衣少年问道:“申公子既然要救人,为何又把这好人的名声白白留给我呢?”

深衣少年倚在舆侧的扶手上,转头目光如炬地盯了锦衣少年片刻,随即闭目沉声说道:“其一,不想泄露身份,以防居心不良之人听了去传回镐京,那此番我秘密来褒城的行踪也就自然走漏了风声,褒公子所托之事也就无从说起了,我父亲到那会儿也定会急于撇清干系,我想,王后对褒君被羁押一事也是爱莫能助,更谈不上你我两国歃血而盟抵抗苴国了。其二,你乃褒君的嫡长子,如若能顺利活到褒君寿终正寝,那就是下一任的褒君,虽说救的是两个贱民,但保不齐在你穷途末路之时,昔日朝堂上进退默契的同僚则更擅于落井下石,而真正愿意为你赴死的,往往就是这些曾被你给予恩惠的贱民。褒公子为人八面玲珑,当然不会有穷途末路那一天,不过,一件大裘换取一方庶民的尊敬,也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吧。”

“都说申侯为人深藏不露,虎父无犬子,看来申公子这点倒是像极了申侯,说到未雨绸缪笼络人心,洪德还真是自愧弗如,再加上申国有王后撑腰,褒国能搭上申国这条大船还真是好大福气呢,申公子一番话倒是叫洪德受教了,时日方长,以后还要多靠申公子说教了。”锦衣少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略微年幼的申国嫡长子,他自有一股说不清的冷锐自周身散发出来,心机之深沉睿智堪谓同龄人中之翘楚。

申侯在朝堂中屹立多年荣宠不衰,并能在各个诸侯中占有一定的话语权,看来这位未来申侯的接班人也不能小觑,褒洪德自诩天之骄子,再加上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做事圆滑手段狠辣,在褒国宗族内自小便接受争斗杀戮,这么多年来早已心性坚韧,不把一般的诸侯世子放在眼里,而申国姜氏嫡长子申广超出常人的冷静睿智,却是让他感到些许嫉恨防备又掺杂着棋逢对手般的惺惺相惜。

褒国这一年来接连变故,新主即位,褒国为显与新主亲近,筹备了丰厚的贡品和属臣表送往镐京,不料在翻越秦岭的途中却被苴国连人带物一并给劫了去,仗着有蜀国撑腰,事后死不认账,新君是个刚满十四的少年,性本顽劣乖张,又听不得人挑拨,一怒之下便派兵越过秦岭从褒国背后发兵突袭,将褒国上下搅了个鸡犬不宁,发泄完了又收兵回京,丝毫不给褒君解释的机会。

恰逢岐山地震,大夫赵叔带上表谏言,请天子下旨赈灾,建议广纳贤臣并劝说天子不宜沉溺美色。上卿虢石父却说赵叔带危言耸听,有指责天子之嫌。朝堂上一时之间如同市井菜市,争吵谩骂你来我往。天子即位后宠信虢石父,于是乎便下令将赵叔带削官。褒君褒垧自认德高望重权倾一方,又曾在先王中兴时期出钱出力,便毅然站在为天朝社稷谋福利的一侧,极力劝谏天子并力保赵叔带。然而,新主并不买褒君苦口婆心的账,锦袖一挥,褒君立刻从大周的诸侯兼朝堂卿大夫沦为阶下囚。褒君嫡长子褒洪德不得不求助于天子岳丈申侯,申侯又派其长子申广秘密前往褒国与之商讨对策。在此之前,申褒两国都曾献出宗室之女与周王室,在一番角逐暗斗之后,荣登王后宝座的是申侯之女申姜,褒君的小女儿却因失宠自裁,于是,两国关系从此变得针锋相对互相诋毁。而现在两国因抵御共同的敌人蜀国、苴国而结盟,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步险棋。

“卿事寮与太史寮那边的人还得多仰仗申公子走动,洪德必不会亏待公子。”行驶的马车中,锦衣华服的褒洪德脸上丝毫看不出褒国内忧外患的痕迹,一切都被他融化在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中。

申广嘴角一牵,“我自有分寸,还望褒公子能沉住气,韬光养晦。新君脾性古怪,自先王壬子年发兵讨伐我申国后,新君便对王后多有忌讳,所以对王后也不曾过分亲近,倒是对各地进献的美人都宠爱有加,封号多为女御,晋位者不多。要么是新君荒婬无道,要么是真正的深藏不露。褒公子多家留意小心便是。”

官道的另一头,那对父女俩却仍是跪在地上,老人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对女儿说:“棘儿,是国君的长公子,没错吧。”

“是的,爹爹。”

“真是英雄少年啊,又生得一副宽厚仁慈的好心肠,这是咱们一家的救命恩人,要记住了。爹爹老了,有机会的话,你和芥儿可要报答褒公子的大恩,可知道啊?”老人对身边的小女孩嘱咐道。

“是,爹爹。女儿此生都会记住爹爹的教诲,日日会为褒公子祈福,祝他平安长寿。”小女孩又看了看重新沦入寂静的官道那头,马车早已消失不见,唯有一路的马蹄和车轮印记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境,那双深潭湖水般的眼睛淡漠平静,萦绕在她年幼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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