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二章 出兵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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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臣工,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不是常说予一人贵为天子,五洲臣服四海升平么,区区一个六济也敢觊觎大周天子的位置,岂不是蚍蜉撼树,笑哉!”姬宫湦身着兖冕四仰八叉地斜靠在由寸匹寸金的织锦铺就而成宝座上,意态慵懒语调不屑。兖冕的玄衣绘有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衣着华丽刺绣考究,但却与天子这议政的戏谑态度格格不入。

公元前七八一年,庚申年,上一年岁末的雪灾刚过,北方大部的春耕都推迟了近一月有余,饥民遍野饿殍无数,导致北方诸侯六济叛乱。六济国君大骂周天子无道,年年向周朝称臣纳贡,灾年却不对他们这些边陲小国施以援手,引得周遭许多小诸侯举旗响应。

六济乃是北方一隅的小国,倘若有三四个诸侯沿渭水、泾水、洛水三河流域自东西两路相会,再沿汾水北上,便能直取六济。再派一路能言善辩的大夫携礼拜会霍、杨、唐、虞、荀、韩、翼等六济周边诸侯国君,向其传达天子旨意,劝说各诸侯助天子伐戎,在大周军队与六济开战之时不予六济提供后需,在其兵败之时不予六济往各国避难提供要道。于此,此次征伐六济,胜算便很大。年轻的周天子对征伐六济很是看重,对于新即位的他来说,如若征讨成功,便可立威信于各个诸侯,使有叛心的诸侯各自安分。

明堂上陷入了一片长久的静寂,只闻得漏壶的水声滴滴答答从堂外传来,掌管漏壶计时的擎壶氏早已昏昏入睡。

平时为各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的诸侯、公卿、大夫们此时却对六济的乱事保持了高度一致的缄默。

姬宫湦眼光扫过这些平日出口成章的大臣们,每个人都仿佛入定一般双目微垂木然而立,对天子的这番话置若罔闻。姬宫湦心底顿时升起一团火,看来这种形势下,也只得依仗申侯这位处处盘算自己的岳丈了。

“申侯,予一人记得先王三十九年时,你可是沿湍水出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邓侯的城邦,害的邓侯还没来得及向父王求救,就被你斩草除根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姬宫湦把玩着一块方玉漫不经心的对堂下的申侯说道。

身着墨色玄端朝服的申侯连忙出列,“大王,老夫于先王壬子年出兵是为大周王室清理门户,不曾向先王请示,那是因为邓国与巴国、庸国、谷国、若国在彭水一代已呈联盟之势,若等消息传回镐京再出兵,那时被灭门的就该是老夫一家了。老夫自昭烈武成王一脉至今,三百余年忠心于周室,老夫一国已遵从先王旨意一分为东西二申国,当年的教训老夫犹记在心,万万不敢有丝毫越矩之心,还望大王明察。”申侯毕恭毕敬地在堂下拱手说道。

“有没有越矩之心予一人不知道,不过眼下征伐六济如若你能出任大司马,以佐予一人平定邦国,那予一人便答应你破军之日,便允东西申国重新合璧,你看如何呢?”姬宫湦见机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申侯。

申侯听罢,表情一怔,心下思量,没想到这个年幼的新君心思如此狡诈,先是以当年旧事诱自己表明效忠之心,再将无人应承的征伐六济之事推给自己。如若答应当这个大司马,不说申国与六济路途遥远,便是眼下自己掌权的西申国只有两军人马,就是将东西申国重新整合,也不过三军,而眼下的形势各个诸侯恐怕没人愿意出兵相助。自申国至六济路途不下两千余里,兵车劳顿,途中还要经受大小归顺六济的属国连番袭击,粮草军需都是庞大的开支,等到了太原境内开始于六济作战时,能余两军的兵车便实属不易了。再者,申国与邓国的战争刚过七年,又加上被先王迁民分国,国力尚未恢复,此时让自己出兵替天子伐戎,无疑是灭国之举。但是,如若不答应,这位新君又如何能放过自己呢?

无奈之下,申侯只能硬着头皮伏地哀求,“大王,老夫年事已高,耳聋眼花,身虚体寒,出任大司马有损天子威仪,还请大王体恤呐。”

周天子姬宫湦冷笑一声,“如此说来,岳丈是不应予一人这个面情了?”

明堂上的氛围一下子跌入了冰点,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息在悄悄蔓延,申侯跪在地上一派涕泗横流,而宝座上的姬宫湦冷眼相望,却不退让一步,众多诸侯卿大夫们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漠然视之。

“大王,士臣褒洪德愿举全国之力助我王征讨戎寇。”一丝温和谦卑的声音在明堂上响起,褒国长公子褒洪德出列拱手行礼,他的这番话瞬时缓解了周天子一触即发的怒气。

“褒世子有心了,不过以褒国之力,出兵一军已算竭尽全力,又何谈长途跋涉取六济而不败呢?”姬宫湦对褒洪德的相助颇为赞许,但对褒国这样一个弹丸小国来说出兵伐戎却不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对此姬宫湦也颇具疑虑。

“褒国地稀人少,统全国之军也不过一军人马,而这一军的人力以三千甲士与七千徒兵组成,去年大雪造成我国中饥寒而亡者一千有余,虽多数为奴隶和年长体弱者,但许多庶人家中也需服丧而居室不操戈,徒兵数量不足,这一军之师对褒国来说也难以整备,还望我王体察。但我王之千秋大业不可不为,洪德甘愿奉上三年邦国贡与万民贡以助我王顺利出师。”褒洪德缓缓说道,以赋贡襄助避开了出兵事宜。

姬宫湦刚刚展现欣慰笑容的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悦,此时的大周诸侯早已不似开国时那般对天子忠心不二,自认都是姬姓后裔,为何嫡长子就能代代为万人仰望的君王,而其余姬姓子孙就得被派往分封地以氏冠名,世代兢兢业业的为他纳贡服役俯首称臣,虽说同姓不同氏也是贵族才有的殊荣,再加上自从厉王暴政开始,又历经宣王废长立幼干预了鲁国国政,各诸侯对天子多有怨言不服者众多,更有野心者佣兵自持,不为周天子所调遣,自立为王。姬宫湦此时也还未满十五岁,这样混乱难以掌控的天下由于宣王猝死而突然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压得这个自小心高气傲的少年常常难以喘息。

姬宫湦眼眸一抬,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在座椅上紧了紧,又看看了不卑不亢的褒洪德,嘴角淡淡牵起一丝无力的笑容:“也好,那辎重运输之事便交由褒世子筹划了。”

褒洪德叩首谢恩:“谨遵王命!”

话音刚落,明堂外宾阶下方一名内廷百司叩首禀报:“启禀大王,后寝女史来报,天降祥瑞,王后即将临盆。”

姬宫湦一听此话,眼中顿时一扫之前颓唐,一脸惊喜地起身奔向堂外,拖着华美繁复的兖冕沿着天子阼阶径直而下,一把抓住百司的袖口问:“当真?”

“回大王,正是。”百司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洋溢着激动的笑容。

“好,好,快快带路!”姬宫湦满心都萦绕着他即将出世的第一个孩子,仿佛忘记了身后明堂上刚刚讨论的六济兵乱,忘记了那些心怀鬼胎的满朝大臣,忘记了岌岌可危的王位,就如一个即将为人父的普通男子一样,欢天喜地地穿着冕服风风火火向着内廷王后寝宫疾走而去。

而立在明堂之中的大臣们也都松了一口气,能躲一天是一天吧。那么多手握重兵的诸侯,论治国掌兵,谁都比坐在宝座上的这个毛头小子强得多,可谁也不愿在这个多事之春为大周的天下略尽绵薄之力,也许,有人早已忘记这个将为人父的周天子与他们也是血脉相连的姬姓子孙。

褒洪德缓步走到申侯身侧,俯身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申侯,温言说道:“申侯受惊了,洪德已是尽力。”

申侯抬眸淡淡地望了望眼前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承蒙褒公子相助,老夫感激不尽。”随即淡淡地拂开了褒洪德搀扶的手,掸了掸朝服上的尘土,转身在众多朝臣复杂的眼神中步出明堂,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步态雍容,昂首直视前方,仿佛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宠臣一般骄傲。

早春的风依旧凛冽,镐京王城内的扶柳却已然在寒春中艰难地吐出了点点新绿,一辆马车匆匆自王宫最外的皋门驶入,车后紧跟着一队巫人,皆身穿藏青色法衣,手执法器,神态自若。

马车在经过了皋门、库门、雉门、应门后,到达宫门最里的路门,车舆中的男子走下马车,从袖中取出一块黑檀木方牌交予守门甲士,甲士看过之后单膝跪地行礼,“参见申公子,王宫内廷外臣不得出入!”

申公子广颔首默许,收回方牌,对甲士说道:“这是我申国远道而来的巫人,专为王后生产主持法事,以助我王后顺利为大周诞下龙裔。”

甲士看了看随车而行的一众巫人,随即对巫人逐一进行搜身后,没有发现异常,命令守卫打开路门,这一队巫人在内廷守卫的带领下往王后寝宫走去。

待到巫人远去后,申公子环视左右无人,走近方才守卫的甲士,低声耳语:“大王可已进入王后寝宫?”

甲士低声回答:“还未进入,不过已在王后寝宫东堂候产了。”

“有劳了,若申国能躲过此次兵戎之灾,你属头功。”申公子赞许地对甲士说道。

“公子谬赞了,能为公子分忧,属下万死不辞!神仕中保章氏有一人与属下是同乡,甘愿效忠公子,此次天降祥瑞之事便由他掌控。”

“如此甚好,转告保章氏的那人,日后我会重重答谢。”说罢,转身上了马车,沿着五重宫门驾车离去。

明堂上层有环状圆盖的通天屋,在寒风的穿梭中围绕通天屋的回廊发出了呜呜的哽咽声,嵌雕着朱雀的青瓦在清冽的春光中泛着灼灼的光华。

明堂之中只剩褒洪德一人,穿堂而入的风掀起了他朝冠上的缎带,褒洪德眯着他那双永远似笑非笑的双眼望向宫外的天空,喃喃自语:“天降祥瑞?王后真是会挑时辰,但愿申国能自此抽身,不然可不是一尸两命就能了事的了。”

王后寝宫的幕帏一层一层落了下来,整个寝宫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身穿王后燕居常服禄衣的申侯之女申姜坐在正室中的床榻上一脸焦急,隔着重重幕帏看了看东堂,转身问身边的婢女:“怎么还没有来?”。

“回王后,大王在此,估计鱼妫姑娘她不好直接进来,应该会有别的办法,王后请宽心,千万别动了胎气影响生产。”申姜身边的婢女跪在榻前握着她的手宽慰道。

“但愿她们不要误事,不然,此次我申国就难逃兵戎之灾了……”说罢,申姜叹了口气一脸悲恻落下泪来。

婢女见王后落泪顿觉手足无措,连忙磕头请罪:“婢子该死,王后千万保重身体啊。”

“婢子鱼妫参见王后,婢子来迟,请王后降罪!”不知何时,寝宫正室的偏门处已跪着一位巫人打扮的女子,长发垂腰,额前系着一圈朱色缎带,在眉心处坠着一枚熠熠闪耀的黑曜石,灿然宛如第三只眼一般。

王后看到来人,带着泪痕惊喜万分地从榻上起身,几步走到鱼妫身前搀起她,握着她的手腕激动地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可被大王发现?”

“王后放心,司巫已主持开始起舞祈福,大王已移步去寝宫外观赏,婢子进来时无人发觉。”鱼妫回答道。

“那就好,药带了吗?”。王后问道。

“回王后,带到了。”鱼妫从法衣内衬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木匣子,打开木匣子,里面装着黑褐色的粉末。

在寝宫层层幕帏与宫灯的映照下,申姜的脸上散发出一丝决然的绯红光芒,“换身宫装拿下去煎了,寡君即刻服下。若遇见其他宫人询问,就说寡君生产时耗尽肌力,气血虚亏,此药补气养血助产之用。”

鱼妫迟疑了一下,抬头和王后对视了一眼,恳切地说:“婢子斗胆一问,王后可是下定决心?”

听了这话,申姜本就凄切的眼眸中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脸慈爱地隔着绣满红色桃花的素白禄衣模了模圆滚滚的肚子,抿着干裂的嘴唇说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寡君自知月复中的孩子虽未足月,这药是猛烈,但强行催生的话,孩子应该能保得住,只是怕他生下来受药性的侵蚀身子骨孱弱,寡君对不住他,”说到这,申姜的眼泪已经禁不住流了下来,她上前紧紧抓住鱼妫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哽咽道,“鱼妫,你我姐妹一场,你又师从大医师这么多年,应该能保全我的孩子,对吗?现在你面前的不是王后申姜,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姐姐,我求你,若是我此劫度不过去,孩子的以后便拜托你照顾了。”

鱼妫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她重重地点头答应申姜:“王后曾大恩予我,我定当竭力护你母子周全,只是你这么做,是否值得啊?”

申姜迷蒙的双眼映着深深的无奈,颤抖着嘴唇,说道:“我又能如何呢?大王即位之初诸侯作乱,弟弟早已料到他会让申国出兵替天子征寇,父亲还幻想我申国已被先王分国,又安分守己这么多年,大王念及我主中宫也不会这么绝情将出兵事宜交由申国。可是事实就是,我不过是大王用来拉拢申国的棋子,而申国不过是大王用来平定天下的卒子,我若此时不将孩子生下来,那怎么能拖住大王令申国征寇的旨意,旨意一下,父亲就必须以年迈之躯率军征寇,生死由天了。这一仗,申国胜不了的,兵败的话,父亲和弟弟只能以死祭旗,我申国姜姓宗族也会株连,到那时,我要这个王后何用?”

“既然王后心意已决,那婢子竭尽全力也会让王后如愿以偿,只是这药中的斑蝥有毒,川芎、红花、牛膝量大,会使王后催生后留下病根,可能以后再也不能有子嗣了。”鱼妫凝眉一字一顿说道。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申姜的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知道了,现在箭已搭弦不得不发,鱼妫,拜托你了。”说完,申姜便命婢女伺候月兑去了禄衣,解开发簪,只穿一身白色衬衣平躺在榻上。

不一会儿,催生的药剂煎好,鱼妫跪在榻前将浓黑色的汤药呈上:“启禀王后,药已煎好。”

申姜在婢女的搀扶下坐起身,在身后垫了个软枕,端过药碗递到唇边,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进了腾着白汽的汤碗,跪在一旁的鱼妫不忍看,别过身捂住了口鼻。

一声浅浅的哀叹后,申姜将汤药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一阵阵凄厉的叫喊声从王后寝宫的正室中传出,撕心裂肺,响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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