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八章 认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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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什么草药?

褒洪德茫然疑惑地望着女子,一时间愣愣地杵在那里不知女子所指为何物。

女子气呼呼地将手一抬,指向褒洪德身后。

他回身一看,刚才扑倒女子的那块卵石地上,果然有一块约九寸长的菅蒯所制布袋。布袋上正有斑驳的墨绿色汁液渗了出来,看来方才扑倒女子的时候太过用力,把她背着的草药压烂了。

“不知姑娘袋里所装是何种草药?”

“紫草!”

紫草是一种治疗灼伤烫伤的草药,一般多见于荒山石滩。见这纤弱的小姑娘浑身都被露水打湿,想必也是在这山岭里采摘了大半夜,才集了一袋紫草,况且紫草喜凉爽温湿,夜间采摘是最佳时机。

褒洪德又看了看那一袋已经无法扎捆焙干的稀烂紫草,想了一下,对女子说道:“姑娘莫要动怒,我赔你便是。只是我现在有要事急着赶路,若是姑娘方便的话,告诉我你家住何方,我回去遣人给你送来可好?”

女子毫不领情,回绝道:“现在就赔!我采了大半夜才就集了那么一点,我弟弟的腿烫伤的很厉害,着急用紫草消肿化瘀,等你把紫草送来,我弟弟的腿就要溃烂了。况且我和弟弟马上就要随军启程远征六济,哪有时间等你的紫草!”

远征六济?

褒洪德脑中电石火光一闪,难道她是自己军中之人?

“敢问姑娘在军中哪位统帅的麾下服役?”褒洪德试探问道。

女子听到此话,无不自豪地昂首说道:“褒国长公子!”

果然是自己军中之人,依现在的情况看来,她并不认得自己。褒洪德松了一口气,心下思量,这就好办多了。

于是,装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热络神态,激动地说道:“当真?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也是褒公子麾下的一名军役,看姑娘长得灵秀动人,难不成是褒公子的贴身侍婢,那遇见姑娘可真是我的大福分了。”褒洪德浸婬朝堂多年,看人说话的功夫一向炉火纯青,哄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那真是信手拈来。

女子一听,顿时有点羞赧,急忙分辨,道:“莫要胡言乱语,污了褒公子的声誉,我哪里是什么侍婢,不过是疾医帐下的一个小小医徒,打杂做些零活而已。”

“既是疾医小徒,为何还要进山采药,疾医那里消肿止痛的草药应该很多才是。”

“公子有所不知,军中草药都是给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准备,弟弟是膳夫的杂役,自己不当心烫伤了腿,生怕被军中发配回乡便没有报伤,平日里还要做活,腿上的伤势若是再不用药怕是要落下毛病了,我知道这山里必定有紫草,便趁夜里无人,采些回去焙干给他治伤,也不会耽误了行程。再者,能跟随褒公子出征已是家门荣耀了,哪里还能假公济私贪了军中本已珍贵的药料自己使用呢。”女子说的一脸真诚,听得褒洪德也为之有所动容。

褒洪德随即粲齿一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熟识军中一名疾医,等我回到营中会托她给你送些桐子油来,应该比紫草的药效还要好,还省却姑娘焙药的麻烦,拿去给你弟弟治疗烫伤,见效会很快。”褒洪德见女子似乎欲言又止,猜出了几分她的心思,又道:“尽管放心,桐子油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不是军中药料,放心用便是。”

听了这一席话,女子的心总是落地了,仿佛又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不知可不可以知道公子名讳?万一公子回到营地一时事务缠身,我也好……”

“还怕我赖账不成?”褒洪德哂笑一声,用手虚点了点面前的小姑娘,道:“我叫……你先说你叫什么?”

女子微微抿了下唇,低声说道:“棘儿。”

“这是什么名字?你没有姓氏吗?”。在褒洪德所知道的女子名字中,这种无姓无氏的名字实属罕见。

“我们家是褒城的贫户,也就是在野之人,不比你们士族家的女儿,当然不配有姓氏,爹娘给取个名方便叫着就行了。”

褒洪德顿时反应过来,在他眼里,这些连取名都没有冠以姓氏资格的人,都可以划为贱民一列。只是他这几年韬光养晦,也接触了很多颇有能耐的在野之人,便不再视这些贱民如草芥,也给予了他们很多国人所能享受的待遇。

正如申广曾对他说过,穷途末路之时,真正愿意为你赴死的,往往就是这些曾被你给予恩惠的贱民。

现在,他的军队中有很多这样贱民出身的力役,他们往往因为褒洪德的政令,从士族领主那里分得多了几分可耕种的私田,或是年终可从士族领主那里领得一块半块的畜皮,便对他们感恩戴德。战时的征役很多贵族士大夫家中的年轻男子都想尽办法推诿,而这些淳朴辛劳的贱民却愿意献上全家男子的性命为国出力。

这些褒洪德都看在眼里,对这些底层的国人、贱民,甚至是奴隶,他内心深处是肯定他们对国家的功劳的。不过,他们最终还是两个阶级,一个处于统治地位,一个处于奴役阶级,他们之间总有跨不过去的鸿沟,一个贵族天生骄傲的家族身份,就注定他们终归不是同一类人。

而周王朝本身,就是这一切天堑鸿沟的始作俑者。

以姓氏划分为例,周朝沿袭夏商遗制。姓氏分开来称,氏一般冠于男子名头,姓冠于女子名尾。氏可以作为区分贵贱的标准,一般士族贵族才有氏,而贫贱者有名无姓无氏。姓的作用是区分祖先以别婚姻。所以,天下同姓为一家,同姓的男女之间不可以通婚,而氏同姓不同的男女,可以通婚。

这些条条款款都是为贵族量身定制,为了保证上流社会的血脉纯净,他们会非常在乎女子母家姓氏,而那些居于山野的贫苦人家无姓无氏,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迈入贵族的社会。

褒洪德看着眼前这名单纯得如璞玉般的少女棘儿,再想想她们家里的双亲和那个年幼随军的弟弟,不免有些感慨。他毕竟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对眼下天朝贵胄的特权虽无力打破,但多少对这些视他为神灵的贱民心生恻隐之情。

“哦,原来棘儿姑娘和我一样,都是在野之人,姑娘貌美如花,一眼看去,定是哪个士族司马的亲眷,怎么想也不会和我一样呢,今日能相识,真是幸会至极。”褒洪德编瞎话的功力已然是月兑口成章了,他自然而然地说着一番安慰少女的话,连他自己心里也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费这一番口舌安慰一个毫不相干的贱民少女。

棘儿一脸疑惑,半信半疑问道:“果真?那方才公子还说要聘我为妾侍呢?我们在野之人一般可纳不起妾侍的。”

褒洪德灵机一动,促狭一笑继续瞎编:“唬你玩呢,我看你哭得伤心,自觉犯下大错,我身上只有五枚鎏金铜贝便全都给了你,可被你一脚踢开,你不知道,那些贝币可是我出征时家里所有的钱财,我母亲就我一个孩儿,便背着父亲将家里所有积蓄都给了我。可是,那么多贝币你看都不看便踢得四散,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女公子呢,底气这么足。再说,你踢了我那么些钱财,还不许我浑说几句疯话气气你啊。”

说罢,褒洪德便装模作样地低头四下查看,嘴里嘟嘟囔囔着,“既然姑娘不稀罕,万万不能可惜了我那些贝币,”继而俯身搜寻那几枚失落的鎏金铜贝去了。

棘儿也赶忙弯借着晨曦的微光帮着四处寻找起来。

待到五枚鎏金铜贝全部找到后,棘儿把找到的两枚铜贝交还到褒洪德的掌心,爽快道:“公子可要拿好了,下次万一不小心又唐突了哪家女子,还得用来聘妾侍呢。”说着,调皮地将眉毛一抬,嬉笑起来。

褒洪德一脸谦和,温煦的笑容又挂在脸上,笑道:“让姑娘见笑了,不过我倒是很羡慕姑娘的弟弟,有这样一位倍护他的阿姊,当真才是好福气。”

被褒洪德这么一夸,棘儿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略有羞涩地说道:“公子的气质倒也不像出身贫苦人家,你爹娘把你教养的真好,公子品格谦和,一定能被褒公子赏识,指不定还能进入公子府邸当门客呢,那如果日后我们在军中相遇,公子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

褒洪德哈哈一笑,回道:“棘儿姑娘放心,我还要赔你桐子油呢,以后在军中有何困处,就来找我,我名叫……丑大,”此话一出,褒洪德暗地里恨不得骂自己一句,怎么想了个如此粗鄙的名字,但是言既已出不能收回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番:“我是丑时出生排行老大,父亲便起了这个名字,你可不能随意在军中这样叫我。”

棘儿报以灿然一笑,道:“知道了,丑大。”

褒洪德听得她已然唤他丑大,佯怒道:“我年长于你,你此时应该称呼一声兄长才是。”

棘儿本就冰雪聪明,一点即破,在军中能结交到这样一位兄长照应,她和芥儿便多了一分安稳,当即给褒洪德行礼,欢呼起来:“丑大兄,棘儿姐弟在此谢过!”

褒洪德的眼前浮现起另一张娇笑着的面孔,正如棘儿一般乖巧可爱的小妹,虽然他们不是一母所出,但自小关系融洽,他很疼爱这个小妹,父亲十几个子嗣中,只有这个小妹真心待他,其他弟妹对他的尊敬无非是因为他是嫡长公子,是未来褒国的国君,弟弟们则更希望他能在某一天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世间彻底消失。

而刺杀迫害他的行动从他记事起便没有停歇过,一些是父亲妾侍所为,一些是同父异母甚至是同胞兄弟所为,而这个小妹,便是偷窥到五弟潜入他的寝室投毒时被发现后生生勒死。而事后,他恨不得将五弟抽筋扒皮以泄心头之恨,可是,氏族宗亲不许他这样做,因为他是褒国的嫡长公子,他要有褒国将来国君的胸襟和气度,不能有斩杀手足的败绩。

所以,他微笑着扶起了五弟伏地请罪的双手,拍着五弟的肩膀仍然宽容地与他称兄道弟,仿佛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而那双临死前期盼的眼睛,他唯有留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悄悄地守护起来,那是他这一世不可多得的珍宝与亏欠。

他用小妹无辜的生命,换来了宽容厚德的好名声。

对待这样一个贱民少女,褒洪德内心深处是有些轻视的,可又忍不住想满足她的小小需求,他不是一个好兄长,面前有一位称职的阿姊,何不成全了她。或许是想借他人弥补一点对小妹的愧疚,或许是被棘儿姐弟的情谊所感染,他就这样糊里糊涂让自己以一个丑大的身份,成为了一双贱民姐弟实至名归的兄长。

对他来说,庇佑一对少年太容易了,只是许久都没有做过这样单纯的蠢事,他忽然觉得自己怎会这么傻气。

不过是无意间冒犯了这位姑娘,眨眼便给自己找了两个累赘,这种轻率的行事作风和人前运筹帷幄的褒公子相差甚远。

木已成舟,认了吧。

东方的天色已见微红的朝霞,褒洪德与棘儿一前一后,沿着溪涧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

棘儿刚刚新认了一位兄长,自然兴高采烈,絮絮叨叨与褒洪德讲了好些她和芥儿自小长大的趣事,褒洪德倒也听得饶有兴致。

快到营地时,褒洪德自知会有人接应,便让棘儿先回,自己从营地后方与侍从会合,换回了统帅所穿的韦弁服,回到大帐歇息下来。

小憩了一会儿,便召来鱼妫,交待她道:“有劳姑娘为医帐下的一名名叫棘儿的医徒女送去一些桐子油,要足够治好一条腿的分量。”

鱼妫也不问因由,颔首回复:“属下遵命。”

刚要转身离开,又被褒洪德叫住,“那个,若是棘儿姑娘问起你一些丑大兄长的情况,请姑娘转告,丑大一切安好,勿要挂念,得空方便了去看望她。”

鱼妫略有不解地回身望向褒洪德,不为人知地轻轻一笑,道:“统帅真是血气方刚的英姿少年,行军打仗都不忘风流之事。丑大?还真会搪塞人家。”

褒洪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疾医中他也只认得鱼妫一人,若是派了其他人去,定会知晓他的身份,若是走漏了消息,在军中不定要闹出什么样的传闻。

鱼妫虽是申广亲信,不听命于他,但办事利索干净,不会为此事揭穿他的底细,听到鱼妫方才讥讽的话,定是误会了他和棘儿,可是眼下又无法说清楚他在山林的际遇,也只得任她嘲笑了。

“按本帅说的去做,姑娘问的太多了。”褒洪德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面孔。

鱼妫笑着摇了摇头,行礼退出了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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