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让属下静观其变不许声张？”
鱼妫一脸愤然立于帐中，褒洪德却稳稳地坐于案前一脸平静。
“统帅，此事万万不能再拖延下去，现下中毒将士中的体弱者已有人开始昏迷，这样下去，是有性命之忧的！”鱼妫恨不得撕住褒洪德的衣衽，让他亲眼去看看那些被月复泻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将士，他们可都是他的子民，他怎能表现得如平淡，似乎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褒洪德眉眼淡淡地看着帐下站立的鱼妫，她眼神急切，带着深深地不解和责问，胸腔一起一伏，紧握着拳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姑娘，你是申广身边最为得力的干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一句话，本帅不得不交代你，任何成功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王侯贵族之间的争斗，最容不得的就是妇人之仁。”
“在统帅眼中，他们的生命就是换取成功的代价吗？”。鱼妫怒目圆睁，步步紧逼，丝毫不给褒洪德留有余地。
褒洪德叹口气，不想再与她兜圈子了，一些事情，让她知道也无所谓。
“姑娘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口渴了，喝口水润润吧，”褒洪德向侍从递了个眼神，一旁伺候的侍从端来一碗水呈至鱼妫面前，“姑娘医术高明，喝下这碗水，仔细品一下，应该什么都知道了。”褒洪德的声音缓缓响起。
鱼妫看见侍从端至身前的这碗水，听到褒洪德富含深意的话，倒吸一口气。
原来，褒洪德知道是水的问题，他早就知道，却任由军中的将士一个一个喝了这样的水倒下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必了！”鱼妫一手拂开侍从端水的手，上前两步，紧紧盯着褒洪德，“不论统帅任由事情发展是何目的，我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军中将士无辜受到牵连，我这就通告全军，从现在开始，军中所有饮水都必须经过我的查验！”一甩衣袖，鱼妫转身大步走出大帐。
“站住！”褒洪德厉喝一声，帐门外的虎贲氏“唰”地一声抽出寒光闪闪的佩剑，挡住了鱼妫的去路。
鱼妫恨恨地转过身，看着纹丝不动的褒洪德，冷冷说道：“你想怎样！”
“姑娘莫要动气，本帅还有东西给你看，”褒洪德一抬手，示意鱼妫回帐坐下。
鱼妫挺身径直走到褒洪德面前，“什么东西？拿来！”
褒洪德对于鱼妫恶劣的态度言笑自若，从案下取出一方寻常布包，鱼妫打开，正是满满的牵牛子。
“统帅哪来的牵牛子，难道已经抓住凶手了？”鱼妫眼中精光一闪，紧握着这袋牵牛子急切问道。
褒洪德不置一语，静静地看着她。
半晌，嘴角牵出一个笑容，“这是我千里迢迢从蜀国弄来的。”
鱼妫听了，犹遭当头棒喝！
下令给军中将士煮决明子兑水饮用的是他，这些牵牛子又是褒洪德带来的，这么说，给褒军将士下毒的人，正是他们心中高不可攀犹如神明的褒公子！
鱼妫紧攥着装有牵牛子的布袋，踉跄着退了两步，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失望透了。
不久前她看到他对棘儿满心关切，认为他也算是一个除申广以外，天朝贵胄中不可多得的有心人，才刚刚对他生出丝许好感，就被眼前手中的这些颗颗坚硬的牵牛子扎得粉碎。
鱼妫按捺不住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举手就朝褒洪德打来。褒洪德反手一抓，死死扣住鱼妫的手腕，再使劲一拽，鱼妫被他拖到身前。
褒洪德蹙眉逼近鱼妫的眼前，“姑娘何必如此动怒，用几十条人命换我大军的安定，这已经是最小的牺牲了，难道你要看到我褒洪德身败名裂，辎重大军全军覆没吗！”
“你要出手了是吗？”。
“是他们已经动手了。”
鱼妫木然地缓缓点了点头，盯着褒洪德的眼睛，说道：“原来你早都开始布置了。不论你如何做，我都会竭尽全力救治他们！”
医者父母心，对于鱼妫来说，眼睁睁看着这些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呼吸，无疑是件令她剜心的痛事。不论他们是奴隶、贱民、国人、还是士族，在她眼中，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生命不分贵贱都只有一次，她多么想让褒洪德收回密令，还他们一次生的机会。
可是，她知道他不会，她也不能这样要求他。
申广派她来协助褒洪德化解三国围困之局，而不是让她来不计后果地救死扶伤。她明白这些诸侯之间的争斗有时候就是白热化的人吃人，她只是一个军中小小的疾医，她不是天神，拯救不了全部无辜的生命，只能尽其所能，将他们的生命阻截在死亡线以外。
褒洪德慢慢地放开鱼妫的手，“谢姑娘成全，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姑娘，我与牵牛子的关系，希望你不要告诉棘儿。”
鱼妫不屑地瞟他一眼，冷笑一声，“褒公子决胜千里，那么多将士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还会在乎一个贱民，真是假仁假义，我自有分寸！”
褒洪德不与她置气，依旧淡然一笑，说道：“多谢姑娘成全！大军行至晋国，我便将她托付公子仇照顾，请你回去转告她。”
大营外的丛林中一片翠色，暮春时节正是野花遍野一片繁忙烂漫的好景致，莺啼婉转忽高忽低，正在茁长生长的枝叶带着湿气芳香扑鼻，令人不禁沉醉其中。
只是，棘儿现下无心欣赏这些争相竞艳的春色，她悄悄地放下背篓，蹑手蹑脚地靠近前面二十步开外的一棵长得枝繁叶茂的榆树。
榆树下正有一个少年背对着自己，身旁放着一个盛水的陶罐，一方布袋，从布袋大敞的开口处依稀可见，里面装的正是粒粒饱满的黑色牵牛子。这人身前冒出的袅袅柴烟告诉她，他已经将这大半袋牵牛子倒入陶鬲中煮水了。
三，二，一！
哗啦——
一声脆响，陶鬲倒地迸裂，即将沸腾的水冒着白汽浇灭了烧得正旺的柴火。
棘儿突然发力，冲上前去一脚将煮着水的陶鬲踢翻在地，陶鬲登时变成了一堆碎片，煮着牵牛子的水也泼了一地。
蹲在树下的少年被棘儿撞了个趔趄翻到在一边，一头撞在身边的榆树树干上，顿时撞得两眼金星直冒。
棘儿看到祸害人的牵牛子水被自己踢翻，很是得意。随手一抓，折下一条树枝跳过地上的碎片，一把抽在树下少年的身上，冲他吼道：“说！谁派你来的！”
男子揉着被撞的七荤八素的额头，蹙眉转身，看向居高临下的棘儿。
“芥儿！”
“阿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都呆愣在当场。
“你怎么在这？撞疼了吧，让阿姊看看有没有流血？”棘儿看到竟是弟弟芥儿，吃惊不已，只是眼下先顾不得这些，扔下树枝赶忙蹲下查看芥儿的头有没有大碍。
芥儿憨憨地冲棘儿一笑，模着被蹭破皮的额头说道：“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的，撞一下不打紧的，阿姊你可千万别哭啊，我可害怕你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往我身上擦呢。”
棘儿看到芥儿的额头被蹭掉了好大一块皮，心疼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下，听到芥儿宽慰自己，又不好再掉眼泪，只得忍住泪水，赶紧四下里寻找可以止血的野草去了。
不一会儿，找到几棵长得正旺的蒲公英，在手中揉烂，小心翼翼地涂在芥儿的伤口处，疼得他不禁龇牙咧嘴。
“都怪阿姊不长眼，没看清是你，这样一块皮都没了，留下疤痕可就难看死了。”棘儿嘟囔着嘴絮絮地埋怨自己。
“阿姊不要难过，芥儿是男子，不在意长相，倒是奇怪，阿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芥儿一边吸着气咧嘴，一边说出心中的疑惑。
正在为芥儿涂草药的手一顿，棘儿收回手直直地看着芥儿，一脸郑重问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会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生火煮牵牛子？你可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
芥儿一脸茫然，不知道棘儿为何突然严肃起来，问自己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牵牛子？芥儿不认得啊，师傅嘱咐我，让我背一罐水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生火煮水再将这些种子扔进去，煮沸后灌回罐子再背回去即可，并没有告诉我是做什么用途的。”
棘儿一听芥儿对此一无所知，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打在芥儿的肩膀上，骂道：“你可闯了大祸了，这些种子是牵牛花的果实，叫牵牛子，喝了牵牛子煮过的水，会中毒月复泻，若是每日饮这样的水，便会月复泻不止直至虚月兑，军中近来有将士中毒月复泻，便是这个东西毒害所致！”
芥儿吃惊地看着一脸义愤填膺的棘儿，再看看身边一地的碎片和散落的牵牛子，瞪着无辜的双眼，紧张地冲棘儿解释道：“阿姊，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投毒，我只是听从师傅的吩咐办事，没有毒害别人的意思，阿姊真的不是我，你要相信我啊。”
棘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道：“阿姊信你，不要慌张，现在除了阿姊和疾医大人没有人知道牵牛子的事，你告诉阿姊，你的师傅可是和巴国人有来往？”
“巴国人？”芥儿紧皱眉头苦思冥想，想了好一阵，抬头看着棘儿，又摇了摇头，“没有，芥儿只知道师傅是军中膳夫之首，伺候能在中军大帐中议事军士的饮食，素来只有那些上层军士的贴身侍从来往，并未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人和他接近。”
“那这些牵牛子是你师傅自己的东西？”棘儿仍不甘心，紧追不舍。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师傅只是说褒公子仁慈，渐渐进入暑天，煮些决明子兑水让将士们服用可以解湿气，我见他偷偷往决明子水中倒过牵牛子的水，”似乎想到一点异常，又道，“他最近和褒公子帐下的侍从寺人屠常常往来，有一次寺人屠来的时候，点了几样褒公子夜间的吃食，还亲口尝了尝兑了牵牛子的水，对师傅还赞不绝口的。那日晚间是我负责守着灶火，也是无意间看见的，当时还在琢磨，寺人屠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怎么偏偏尝了寻常军士的饮水，还连夸师傅做的好。”
“寺人屠？”棘儿身份低微，平时是根本见不到褒公子的侍从，对他们相当不熟悉。
芥儿解释道：“听说是褒公子自有便近身伺候的寺人，陪伴褒公子一同长大，对褒公子相当忠诚，等同于心月复。”
棘儿的心里开始翻滚，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抓紧了粗糙的衣衫。
难道，是褒公子？
棘儿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可能，褒公子没有理由毒害自己的将士，他们那么爱戴他，那么尊敬他，怎么可能呢？
棘儿对褒公子的一片痴心让她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又当即否定掉。
可是一转念，寺人屠是他的心月复，若不是褒公子指使，寺人屠怎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褒军将士下毒？
真的，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吗？
一声声疑问在棘儿心中响起，她的心口如同浇了沸水一般翻腾不止。
只是，在她心中，却挖不出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否定这一切和褒公子没有丝毫干系。
若真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将士都是为他卖命的吗？
棘儿见过那些已经虚月兑得面色蜡黄的将士，他们中有的人还那么年轻，还未娶妻生子享受这人世的快乐。有的人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他们还等着他回家团聚。
为什么要让他们莫名其妙地断送性命？
棘儿看不懂这些王侯贵族为何整日争斗不休，她只是个卑微的生命，她也怜悯同自己一样那些怀揣微薄的希冀便毅然踏上征途的人们，可是，她心中的神，那个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褒公子为什么不要他们了？
为什么啊！
棘儿有如神游般晃晃悠悠回到了营地，进到大帐，看见一脸凝重的鱼妫怔怔地看着案上的几粒牵牛子。
上前行礼，“大人，棘儿心中有一疑团，大人可否替棘儿一解？”
鱼妫默默地将案上的牵牛子收入手中，放在案边的葛布袋子中，毫无表情，垂睑点头，“问吧。”
“可是褒公子？”棘儿直直将疑问抛出。
鱼妫兀地一抬头，双目直视棘儿，问道：“你听说什么了？”
棘儿从鱼妫的态度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缓缓将今日在林中偶遇芥儿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棘儿的表述，鱼妫很久都没有说话，棘儿等得有点着急，小心地试探道：“大人？”
鱼妫轻叹一口气，展颜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棘儿你多心了，褒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寺人屠也不知道水中含有牵牛子，或许是赞叹决明子煮的水很适合现下饮用。我刚刚从褒公子那里回来，他今日便会处理这事，你放心好了。”
棘儿将信将疑，又问道：“真的吗？可是棘儿还是很不踏实。”
“褒公子视国人如子，不仅在褒国家喻户晓，在镐京我都常常能听闻他的美名，棘儿是过于心焦了，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褒公子准备让你留在晋国专心修养，免了你的长途跋涉之苦，待到回朝时再接你返回褒国，可见他宅心仁厚，对待褒人真的是尽心尽力。”
棘儿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竟不知是喜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