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三十八章 忆昔年

作者 :

一生一世?

棘儿徒然手中一紧,明朗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怔怔地看着对面的晋仇,一时无语。

晋仇亦是淡淡的眼神望着她,棘儿今日穿了一身碧色常衣,在满院翠绿爬藤的环绕中尤为显得清雅宜人,素淡的面容不施脂粉,许是昨日刚刚旧疾复发的缘故,莹白的面孔泛着些许倦怠的疲色,一头乌发轻轻绾于脑后,留下长长的垂丝,清澈见底的眼神如林间潺潺流过的清泉,看得人实在不忍心说出一些残忍的话来。

“棘儿莫要拘谨,”晋仇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容,双目直视棘儿略显无措的眼眸,“寡人不是殇叔,没有专好年少女子的怪癖,况且寡人长于棘儿十岁有余,对棘儿只是满怀关切,并无越礼非念,棘儿勿要多心。”

棘儿听了这话,心中缓缓吁出一口气,神色依旧尴尬,开口说道:“婢子知晓晋侯好意,只是婢子卑贱,不敢高攀。”

晋仇突然轻笑一声,“不敢高攀?”旋即放下端坐的身段,又似棘儿风陵渡见他时的那般洒月兑,“叫棘儿跟随寡人就是高攀,若是叫棘儿跟随褒洪德,可是理所当然?”

这话说的直白,登时让本已尴尬难堪的棘儿脸红一片,面上不免扭捏起来,低头小声嗫嚅,“晋侯又取笑婢子了,婢子还未见过褒公子真容,褒公子还不见得能赏婢子一面,哪能说跟随就跟随的话呢。”

“棘儿可曾想过,你所钟情的褒公子一定就是你心中的模样吗?”。晋仇收敛神色,眼中荡出一抹似有似无的探究。

棘儿心思单纯,从未想过这样复杂的问题,抬眸含笑道:“褒公子在婢子心中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除了他,婢子眼中再无其他男子值得注目,”眼中满是对那个人无尽的仰慕,正是因为怀揣着对那人的向往,才让她心中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婢子与晋侯初识的那一日,申公子也曾对婢子说过,婢子身无所长,只有这一颗敢于面对自己的真心难能可贵,婢子不懂学问,贵族子弟之间的对话多半听不大懂,只有这一点,是真心实意感激晋侯与申公子能体谅婢子不切实际的愿望,晋侯既然早已知晓婢子的心愿,又怎会阻断婢子前行的道路呢。”

晋仇眼中略有恻然,即便面色平静,心中也难免长叹一声,若是棘儿始终如一的倾慕褒洪德,对于褒洪德来说倒是不浅的艳福,只是这般固执,对于寻常女子来说确是贞贤的好品格,可是王侯之家的男子哪有专情之说,她若是甩不拖自己心中的执拗,日后怎能和褒洪德身边众多的姬妾相处,女子一旦钟情于一个男子,必是全心全意为他付出,可是,一心爱恋着一个人,又怎会只愿付出不求回报的,时日长久,满心扑在一人身上,而那人又不见得视你为今生最宝贵的女子,自会生出许多幽怨,郁郁寡欢终日惆怅,曾经再娇宠你的男子,也不愿看到美人整日紧蹙眉头,再若心生怨恨,就会变得尖酸刻薄,这样一来,迟早是要葬送自己的芬芳韶华。

所以,尹吉甫的托付自有他的道理,至少晋仇与棘儿两人并非相互爱慕钟情,也就不会凭白生出许多牵怀挂念,只要一人心底没了执念,自然不会将另一个人放置在心中至高无尚的位置,没了偏执的纠结,对于自己来说,未来的时日也能轻松舒惬。

“棘儿可愿听听寡人的往事?”晋仇思索了片暇,抬眼柔声说道。

棘儿展颜欢笑,屈身上前扶住案几的边楞,一脸好奇,“晋侯的往事那可是晋国最为传奇的故事,婢子当然愿意聆听,若是日后没得活路,还能依靠晋侯的趣闻走街串巷讨生活呢!”

年少就是有这般好处,从来不会将心事沉沉压在心中,一时为某人夜不能寐,一时又会为新鲜的事情打起精神,胸中还未筑起高墙,别人可以轻易走进去,正因为纯良无邪,才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年华。

晋仇凝神片刻,思绪已经飘远,似有春愁暗生,又似平静如湖,缓缓轻柔开口,生怕惊扰了心底深埋的情思,“寡人流亡在外时,多亏了申侯相助才得以逃到申国避难。那时候,申姜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公子,整日关起门来背诵妇德,一心要当好将来夫君的贤妻。”

棘儿在风陵渡与他初识的那一晚,只听得他和鱼妫二人你来我往相互斗嘴,话间的语气也多是玩笑般的挑衅,也知道晋仇当年纠缠过现如今已是王后的申姜,只是看他二人斗得酣畅,以为是年少相识之间的玩笑话,不料现在从晋仇口中如此郑重深沉地说出,这事好似不像是落魄公子无聊时日下对女公子的调笑,竟是真实存在的一段往事吗?

棘儿顿时心中一凛,端正神态仔细聆听。

“彼时申姜已经被定下作为太子妇的人选,侯府上下对她看管颇为严格,世人都只能看见王侯世家光鲜亮丽的一面,其实深宅大院中,自有侯门难言的苦楚。当时宣王还在世,申国在七年前,因为擅自出兵侵占邓国都城而触怒于宣王,随后就将申国一分为二,自此国力受挫,宣王晚年时,为了拉拢申国、宋国、鲁国、秦国、褒国等握有重兵或是富庶一方的诸侯,就让各个诸侯国献上公女进宫侍奉太子,若是能得太子垂怜,他日便有可能成为携手东宫的太子妇,自然荣耀无比。寡人与她刚刚相识的时候便对她一见倾心,棘儿没有见过她,那时的她还是个害羞腼腆的女子,见到陌生男子就会脸红,总是一人盈盈立于侯府满院的花树中独自惆怅,寡人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于是时常借着和申广切磋技艺的名义偷偷去看她,得知她将来要入宫侍奉太子时,心中不免骄躁不安,寡人就想带她远走高飞,不做王侯世家的公子公女,只做一对寻常夫妻即可。”

说到这里,晋仇眼中泛出了难言的痛色,一股压抑在心底的哀伤浮上心头,往事如风飘散,事过境迁,当年的缱绻柔情早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满目疮痍的记忆还在心头萦绕,他心中当年树下盈盈而立的女子已是镐京王城中最为风光的女子,而他曾经幼稚的愿望也不再会有实现的一天,现下连他自己都必须承担起整个晋国的重担,又有谁会记得四年前的夜晚,一个年轻俊武的身影悄悄徘徊在侯府深墙之内,久久不愿离去呢。

棘儿双眼睁大,一脸惋惜哀叹的神色,这般深情脉脉的晋仇是她从未见过的,申姜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啊,可以让这个温和从容的男子这么多年都不能忘怀。

“然后呢?”棘儿望着陷入回忆的晋仇忍不住发问,这样温情的故事总会引人遐想,“晋侯那么在意她,为何最终还是放手了呢?婢子虽然不知王宫中是怎样一副光景,可是众多公侯之女统统送入东宫侍奉一个男子,难免会生出许多矛盾吧,晋侯倾慕的女子又是温婉腼腆的温和性格,怎能经得住宫中众多女眷的勾心斗角?若是她对晋侯也有思慕之情,何不放下一切,与自己心爱之人执手一生呢。”

晋仇回神温和一笑,心中仍挂满了旧人的身影,缓缓问道:“棘儿以为,王侯之家的子女,可以有选择的权利吗?”。

“为何不可?”棘儿不解地问道,一脸凛然正气,“婢子若是晋侯,且不说这女子是否愿意和我出逃,至少要试上一试才知她的心意,若是两人情投意合,从此世间就会多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若是公子有心公女无意,那再放她入那深宫也不迟啊。”

晋仇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女儿家的天真直言,她哪里知道这王侯贵族的道路是怎样的残酷,“棘儿只道两人情意,可知道若是寡人一意孤行带她离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棘儿思量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第一,申侯对于寡人有救命之恩,寡人若是携着他多年悉心栽培的女儿私逃,就是对申侯的不义;第二,申姜身为公女,不同于一般的宗女,她的身份特殊,又在宗族女子中有着一定的地位,让她入宫不是为了安享富贵,而是为了巩固宗族在大周朝堂上的势力,作为太子妇的人选,她若是凭白无故消失,天子颜面尽失,镐京王宫必会降罪于申国;第三,寡人当时虽是丧家之犬,但也有多方志士鼎力相助,曾为寡人付出生命的那些死士大仇为报,又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至那些冤魂不顾?”晋仇顿了顿,气势磅礴的语气缓和下来,绵绵不尽的哀思又从话中隐隐飘出,“这些,都是那一晚寡人执意带她离开时,她说与寡人听的,也曾想,她根本就不曾真心对待过寡人,不然怎会如此绝情丝毫不顾及寡人的感受。可是,每次寡人与申广在侯府练习射术时,申姜总会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驻足停下来静静观赏寡人和申广习射,每次她在花树下发呆的时候,一旦寡人靠近,她总能很快察觉,她为寡人四处寻来上古君王留下的治国古籍,还在闲暇是教寡人女红锦绣,寡人离开侯府的那一日,亲眼看到她躲在府门之后偷偷恸哭。这些点滴,不足以说明她与寡人之间确实已经两情相悦吗?只是,正如她所说,我们都是王侯世家的子女,天生就有不可逃月兑的命运罢了。很多事情,即使我们贵为天朝贵胄,也是无能为力。”

棘儿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盛夏的午后阳光毒辣,即使透过层层藤蔓的遮挡,落下来的光线射在这双素白的纤手上,也有刺痒的烧灼感。

很多事情,即使我们贵为天朝贵胄,也是无能为力。

棘儿翻过手掌接过这束穿透障碍投下来的阳光,心中略过晋仇方才说过的这句话,似有海浪翻腾在胸中澎湃拍打,“晋侯告诉婢子这些,是要让婢子知难而退吗?”。

“正是,”晋仇坦诚说道,“寡人与申姜就是这王侯世家中两个有心人的悲哀,棘儿自知褒洪德也是身在高位,周遭有数不清的女眷,有的是为他的权力而来,有的是为他今后的国君之位而来,有的是为褒国富庶一方的地位而来……”

“婢子不是为他任何而来!”棘儿挣红着脸,急声抢断晋仇的话,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如同夏日炎炎烈日,在对上晋仇深邃的目光时,又突然颓然衰弱下去,“晋侯所说婢子统统明白,婢子真的不是攀附褒公子的富贵和权势,婢子也知道身无长物,确实没有资格常伴褒公子身边,只是婢子这一颗心,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晋仇忍不住喟然长叹,又要开口规劝,院门外响起戍卫的声音:“主公,荆楚之地传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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