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四十九章 离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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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洪德一眨不眨盯着棘儿,眼眸中的幽光泛着凶狠之色,惊得她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抽搐。棘儿的突然出现,让褒洪德与褒离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一滞,他委实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手染血腥,可是,她分明就是来救褒离的,让自己心头怎能不嫉愤!

蚀骨的恨意弥漫心间,只有将褒离变成一具尸体,他才没有资格再与自己争斗。

褒洪德拉满弓弦的手又紧了紧,冰冷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缓缓响起:“棘儿,此事与你无关,快快退下。”

一旁冷眼持剑的褒离见到他二人如此对话,心中已是知晓他们必定认识,本是开怀欣喜的神情也随之淡了下来,抬眼锁定褒洪德对准自己的箭尖,说道:“棘儿是愚弟昨日才定下的新妇,想不到长兄竟也认识。”

新妇?这个词从褒离口中月兑出,像是一把皮鞭狠狠抽在褒洪德心头。

褒洪德险些勃然大怒,面上维持着不变的神色,眼角的狠辣决绝已迅速投向长身屹立的褒离,撇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沉声说道:“三弟倒是神速,为兄身边最为得力的细作都能被你驯化,真叫人佩服,”转头轻轻扫过棘儿惊恐万分的神情,嘴角换上一副意态悠闲的笑容,眼中的冷色不减半分,“为兄似乎忘了告诉三弟,棘儿正是为兄借与晋侯假扮褒国歌伎,依靠尹吉甫的引荐成功潜入殇叔身边刺杀那老贼的功臣,这点想必棘儿还没告诉你吧。”

立在对面的褒离和棘儿统统震惊在当场。

褒离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头,紧皱的眉头锁住棘儿清丽无暇的面容,她就是名动曲沃的褒国季女歌伎,虽然褒离当时还隐匿在巴公子季梠身边未曾和她照面,但是褒国歌伎的名声已在城中乃至军中盛传,褒离对此并未在意,之后晋侯举事成功,正是因为此女拖住了殇叔才得以让他们顺利潜入侯府,他事后还感慨,这样胆大心细的女子不愧为晋侯所重用,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行礼问名定下来的妻子人选,竟然就是这一事件的关键人物,而且,她还是自己长兄褒洪德的亲信,褒洪德口中缓慢清晰的话语,震得褒离双耳发聩,难道一切都是褒洪德设计好的骗局,棘儿不过又一次扮演了以身诱敌的美人,而自己居然傻到为她所倾倒,只想与她厮守此生,这样的笑话,怎是他所能承受的?

褒离深深的眼神中映着棘儿狼狈却还坚毅的面容,她回眸对上他痛苦的眼神,没有闪躲和犹疑,只是定定地回望着他,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和着溅在脸上的泥浆款款而下,她对于褒洪德所说的话没做任何辩解,只是一脸愧痛和无奈,就这样隔着紧张的空气望着褒离,他们之间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时间仿佛定格,又仿佛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褒离眼中的痛苦逐渐隐退下去,他冲着泫然泪下的棘儿绽放出一抹信任的微笑,既然自己倾心于她,不论她是谁,她做过什么,都与他无关,即使她是褒洪德的亲信,在褒离心中,她仅仅是自己亟待定亲的心仪女子,除此以外,她的任何身份他都不在乎了。

棘儿看到褒离眼中的释然,心中却又更加沉重几分,她回头看向持弓拉弦的褒洪德,一脸凝重,上次看到这张脸时,他还是那般的温和清润,现在看着他,面容依旧,却再也看不到从前悉心宽慰自己的那个丑大的影子了,他是褒洪德,是自己倾慕许久的男子,棘儿心中的巨震不亚于山川崩陷,是啊,从一开始的相遇,他阔绰地出手五枚鎏金铜贝,自己就应该察觉他的身份特殊,只怪自己愚钝,之后又被他的巧言所惑,没有看出其中的不寻常。看来他早就知晓自己的心意,后来自己屡屡收到褒公子的示意,不论是叔莫之事,还是刺杀殇叔,自己都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他一面装成畜医丑大接近自己,一面又是不见真容的褒公子频频向自己暗送好意,不然他怎会那么了解自己的心思,牢牢将自己的心拴在他的身上呢。

原本憧憬过和褒洪德见面时的场景,应该是高朋满座曲尽意兴的欢乐氛围,自己要以最美的容颜展示在他的面前,不求其驻目不忘,只愿在他眼中尽情绽放一次。

可是现在,他们终于相见了,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他不再是善解人意的丑大,她也不再是百般顺从的贱民小徒,他已是高高在上手持弓弩的高贵公子,而她还是贱民小徒,只是第一次,心中动了反抗他的心思,这一次她不愿顺从他的旨意了。

棘儿默默颔首屏住气,忍住嗓中的哽咽,缓缓开口轻声说道:“婢子现在才知,原来一直视为亲人的丑大兄长竟然就是褒公子,婢子有眼无珠,不识统帅真容,目无尊卑举止无度,还请统帅责罚。”说罢,撩起衣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叩首不起。

褒洪德眼中冷光一顿,拉紧弓弦的手竟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这是做什么,在向自己示威吗?

“棘儿,你过来,到兄长这里来。”思索了片刻,褒洪德咽下胸中燃烧的怒火,深叹一口气,缓声细语对跪在地上的棘儿说道,在他心中,早已视她为自己的女人,不仅不允许别的男人觊觎,更不允许她背叛自己,只是一个褒离,她便要与他作对了,换做别人,他定会斩于当下,不给他人丝毫后悔的机会,可是眼前瘦削单薄的少女,却不知为何,自己对她居然狠不下心来。

棘儿伏地不起,肩膀微微耸动,似是在压抑沉重的抽噎,带着浓重的鼻音埋首沉声说道:“求统帅饶过离公子!婢子甘愿领罚!”

“棘儿!”褒离失声叫出来,不敢相信她向褒洪德下跪居然是为了求他放过自己。

“你!”一旁的褒洪德手中青筋暴现,手中力道一紧,紧绷的弓弦再也不受控制,最后一刻,褒洪德仅凭对这女子一丝爱怜的无奈徒然转向,紧拉的弧弓嘣地一声,弓弦震荡,利箭疾驰而出擦着褒离的颈侧飞射而过,带着呼啸的煞气,刺透大帐直冲而去。

褒离迅速侧身闪避,躲过了褒洪德失手一射。

褒洪德将手中的弧弓大力掷出,像是发泄满腔的怨气,喘着粗气,一脸凝色盯着地上的少女,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缓步上前,目不转睛盯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内心的嫉恨犹如藤蔓一般疯狂滋长,想伸手揪她起来好好问问为何要背叛他,又不知面对着沉静的褒离,这样失落的话语如何开得了口。

他是褒国的长公子,是世子,是一国之储君,如何能被一个贱民女子左右!

褒洪德停住了脚步,目光阴沉,在棘儿身上迂了许久,复又抬起头,重新搭箭拉弓,对准褒离。

棘儿听到弓弦紧张的声音,呼地抬起头,双目通红,脸上泥泞肮脏,望着高高在上的褒洪德,固执地摇了摇头,神情凄恻苦求道:“统帅,求你,不要!”

弓弦刺耳的吱呀声并未间断,棘儿的眼中越来越惊恐,褒洪德铁青着面孔不再看她,手中加重力道,和对面的褒离冷眉相对。

心中最后一点幻想终于破灭,再也顾不得任何,所谓痴心,所谓尊严,所谓在他心中驻留的那一丝温暖,棘儿必须统统抛下,现在没有任何可以压制住她心中的恐惧,她被身上粘湿的衣裳羁绊着,连滚带爬跪倒在褒洪德的脚下,一把攀住他衣角紧紧攥住,大颗的泪珠划过泥痕满满的脸颊滚落在地,不住地哀求:“公子,棘儿求你,求你不要杀他!他是你的手足啊!看在你们母亲的份上,不要杀他!求你,求你……”

“手足?”褒洪德脸上闪出一抹轻蔑嗤笑的表情,他低头看着满面泪痕的棘儿,方才射出失手的利箭仿佛回旋刺中自己一般锥心疼痛,“棘儿不是也曾告诉过为兄,若是他们这些兄弟不念手足之情,自然不必对他们手软。”

棘儿仰面悲戚地望着她心中宛如神灵的男子,冷风呼呼地贯入帐中,掀过她湿腻的面庞,有嗖嗖的凉意沁入骨髓,她双手死死地攥住褒洪德的衣角,强忍住破碎的心,强压着颤抖的声音说道:“棘儿心中,只有公子一人堪当大任,目光所及,也只看得见公子一人,公子的愿望就是棘儿的愿望,公子的敌人也是棘儿的敌人,棘儿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公子更好的人,”棘儿被泪水迷蒙的双眼透过水雾仰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依稀间,似乎又看到曾在大雪初霁的冷夜拿着大裘缓步走向她的深衣少年,就连指节突出发力拉弓的褒洪德听闻此言也不由得心中动容,“可是,棘儿无意间认识了离公子,初见他只是觉得不似寻常贵族公子眼高于顶,他不嫌弃棘儿出身卑微,他愿意忍受众人的嘲讽迎娶棘儿为正妻,棘儿不是在乎可以攀附如此身份的世家公子,而是感激离公子能将棘儿视作一个寻常女子,而不是看作连牲畜牛马都不及的蝼蚁之民,离公子是个胸怀宽广之人,棘儿觉得,他只是一时被权力迷住了眼,只要公子肯放过他,棘儿相信他定能成为公子的左膀右臂,辅弼公子成就他日的丰功伟业!”

话说到后面,褒洪德绷紧的弓弦渐渐有了一丝松动,挑起眼梢瞄了一眼纹丝不动只低眉关注棘儿的褒离,从牙缝中森森地挤出一句:“是吗?”。

而此时,褒离眼中浓郁的哀伤沉了又沉,直到陷入无尽的深海消失不见。骨节分明的手指复又紧紧握住削铁如泥的宝剑,凌厉肃杀的抬眸对上褒洪德挑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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