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你竟然想死！”悟空咒骂着和小白龙同时出现在云栈洞。悟空眼圈发红，握着金箍棒的手有些发抖，小白龙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猪刚鬣立即丢了菜刀，窜到洞府一个角落里拿起一个九齿钉钯，又迅速护到他老婆床前，大叫道：“你们是这和尚的徒弟吧，竟敢偷偷潜进我的洞府！要打我们外面打去，莫要惊扰了我夫人！”
悟空正蹲下查看玄奘的伤势，转头咬牙切齿地对猪刚鬣吼道：“你竟敢伤他！丑八怪，我要你偿命！”
玄奘轻轻伸出手拉了拉悟空的衣服下摆，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要打他，是我自己割的。”
“你！……”悟空震怒，“你就那么想死吗？”。目光中隐隐含了一丝悲哀。
小白龙也在一旁冷冷道：“你死不要紧，你准备将我二人置于何地？就算我们自会寻找别的出路，你也能回去见他了，你以为这一切真能瞒过他的眼睛吗？”。
玄奘叹了口气，心说：“他的神通我岂会不知，不过，如果弥勒肯帮忙遮掩的话，说不定可以瞒天过海呢。如今，却被你们搅了我的好事……”遂摇摇头笑道：“抱歉，是我一时糊涂，以后注意。悟空，你扶我起来，我要和那位夫人说几句话。”
悟空丢了金箍棒，默默把玄奘抱起来，走到翠兰床前放下。悟空左手紧紧揽着玄奘的腰，让玄奘的一只胳膊搭在他右肩上。玄奘在悟空的“搀扶”下，脚跟几乎离地，完全用不上力，大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
小白龙笑道：“你干脆抱着他让他说好了，这么扶着也不嫌累！”
悟空看了看玄奘的脸色，没敢真听小白龙的，只是手上又紧了紧。玄奘微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递过来，悟空感觉好温暖。一转头正好看到他完美的侧脸，长睫毛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悟空的心跳不由得快了两拍。好不容易有机会这么长时间地接近他的身体，悟空不禁有点感谢那头猪了。可是一想到玄奘的伤，悟空又恨不得杀了那头猪。
悟空低头在玄奘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玄奘怒目而视，挣扎着要下来自己坐地上。
小白龙赶紧抓了把凳子，将它变成一个华丽的软椅：“坐这里，坐这里！”
因为玄奘挣扎得太厉害，又用威胁的目光暗示要开烧了，悟空只好把玄奘放下。
“不就是说了句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吗，干嘛这么大反应……”悟空不满地嘟囔。
猪刚鬣冷笑道：“好了，别在本元帅面前玩暧昧了！当我不存在是吧？！我老猪打眼一看，就知道你们师徒三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奘道：“我们是不是好东西不劳施主费心，我有话要对尊夫人讲，能不能让我徒弟帮她先治一下耳朵？”
猪刚鬣意外地退了半步，稍稍点了点头，站到一边，双手紧紧握住钉钯。
玄奘在小白龙耳边说了几句话，小白龙走到翠兰床前，手心对着翠兰的耳朵念了几句咒语。
“好了。”小白龙退至玄奘身后。
“翠兰，翠兰！”猪刚鬣试着叫了两声，翠兰果然听见了，欣喜地抓住猪刚鬣的手：“夫君，我听见你说话了！我听见你说话了！”
猪刚鬣钉钯“当”地一声掉在地下，上前扶住她的双肩：“翠兰，你刚才叫我什么？”
翠兰满是皱纹的干枯小脸上竟出现了一丝红晕：“夫君。”
猪刚鬣喜不自胜：“这么说，你是答应嫁给我了？唉，老天开眼呐，也不枉了我‘老婆’、‘夫人’地叫了你这么多年！”
翠兰道：“你我前世本是夫妻，你自然是我的夫君。只是我当初怕卵二姐伤心，又一直怀疑你不是真心爱我，只是心存感激而已，因此耽误了青春。后来又自觉老成那样，根本配不上你，也担心自己再次受到伤害，所以竟一直不肯坦然接受你的爱。到现在我才明白，‘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纵使有枝折未晚，到底好过无枝时。’可惜……”（注1）翠兰的目光黯了下去。
“可惜什么？”猪刚鬣担忧地追问道。
翠兰浅笑了一下，脸上皱纹宛如初放的秋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卵二姐了。”
猪刚鬣目光一沉：“她，说什么？”
“她说，感谢你一直记得给她上坟，她要走了，重新投胎，找个真心爱她的人，不再等你了。”
“她竟一直都在做孤魂野鬼，不肯投胎去么？”猪刚鬣意外又感动，“这个傻二姐！我这么个丑陋又平凡的男人，又花心，有什么值得她眷恋的呢！好在她终于想通了，谢天谢地！”
翠兰道：“她还说，很感谢我对她的尊重，她知道我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故意勾引她的丈夫，也不肯在她的洞府成亲。在她走之前，她会等等我，我的阳气已经很微弱，看来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到时候如果我已经真的对你不再牵挂，我们可以约好一起去投胎……”
猪刚鬣的手松了下来：“不再……牵挂？”
翠兰慢慢点了点头：“是的，这几百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原谅我，夫君。我……我真的太累了……”
猪刚鬣声音颤抖地说道：“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不会让你走的，一定有办法！你等着，一会儿我再给碗肉汤喝，都喝完了你就会好了！”说完他又开始低头寻找自己的武器。
悟空和小白龙一齐挺了挺身子。
玄奘对猪刚鬣道：“这位施主，贫僧死不足惜，不过，贫僧只是一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即使你让尊夫人把这副臭皮囊全吃了，也不能恢复青春，更不能长生不老啊！不如就让她了无牵挂地去吧，给她自由才是对她最好的爱呀！”
翠兰和猪刚鬣闻言皆是一震。
翠兰气得指着猪刚鬣直哆嗦：“夫君你，你居然让我吃了人肉！本以为，你虽然爱美，心地却也光明磊落，不料你竟对我的长寿强求若此，以至失去了人性！我翠兰白跟了你两世，如今才知道，竟看错了你！吃人肉是要下地狱的，我且先去受罚，但愿你能早早悔悟！夫君，永别了！”说罢，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竟然突然翻下床，一头撞到地面上去了。
猪刚鬣赶紧上前扶起叫唤，哪里还有一丝气息？
“唉……”玄奘摇摇头，“没想到这竟是一位如此刚烈的女子。本想劝她好生投胎，来世与你再结良缘的，不料……”
猪刚鬣悲恸不已，伏地哀哭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对玄奘说：“是我轻信人言，贪心不足，这才导致如此结果！圣僧，你告诉我，如今，我到底该怎么办？”
玄奘面色凝重：“趁尊夫人刚刚断气，我要替她诵诵经，或许可以帮她消弥些罪过。悟空，小白龙，自从遇见你们，这是我第一次讲经，你们也过来听着。”
悟空和小白龙走到玄奘面前，坐到地上。猪刚鬣则一直跪在翠兰的尸体前，闻听此言，也抬起头看着玄奘。
只听玄奘缓缓说道：“当时，卡拉玛人们来见世尊。……有卡莎布塌区的人坐在一旁跟佛陀世尊说：‘我毕恭毕敬地顶礼世尊，请问世尊：有一些婆罗门和出家人，来到卡莎布塌区，他们说自己的法是最好的，而看不起别人的法，说别人的法是卑微的。但别的出家人和婆罗门当他们来到卡莎布塌区，也是说自己的法是好的，赞美自己的法，而看不起别人说的法，说别人的法是卑微的。我礼敬世尊，我们很怀疑在他们之中，哪些法是真的，谁的法是谎言呢？’世尊说：‘卡拉玛人们！你们的怀疑是对的，你们是应该怀疑的，是应该的。卡拉玛人们！你们要：一、不因为他人的口传、传说，就信以为真。二、不因为奉行传统，就信以为真。三、不因为是正在流传的消息，就信以为真。四、不因为是宗教经典书本，就信以为真。五、不因为根据逻辑，就信以为真。六、不因为根据哲理，就信以为真。七、不因为符合常识外在推理，就信以为真。八、不因为符合自己的预测、见解、观念，就信以为真。九、不因为演说者的威信，就信以为真。十、不因为他是导师、大师，就信以为真。’”（注2）
玄奘只讲了这么一段，之后静默不语。
真正的好东西总是能打动人的。
悟空、猪刚鬣和小白龙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却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敏锐和独立于世间的勇气，不由得内心震动，鸦雀无声。
良久，悟空道：“跟了你这么久，到现在你才教给我这一点真东西。呵呵。”
玄奘也笑道：“你说的对。前面教的那些都是浮云。不过没有那些也不行。”
悟空道：“看来我们取经这么辛苦也是有意义的。如来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玄奘有些自豪地微笑：“不讨厌他了？”
悟空见状，生硬地冷哼一声：“发现他比我强只会令我更讨厌他。”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望着他兀兀的背影消失在洞口，玄奘轻轻叹道：“这个倔猴。有本事你让自己变得比他更强啊。”
悟空忽然又转了回来，在洞口回眸一笑：“我会的。”
注1：“花开”四句，改编自唐诗无名氏之作《金缕衣》。注2：这是引用的佛教《卡拉玛经kalamasutta》白话版，译自巴利文《增支部avguttaranikaya》，原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