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轻笑了一下：“呵，迄今为止，和你想法一样的多如猴毛，真能做到的却一个也没见。”说罢站起身来，朝小白龙招了招手：“走吧。”
小白龙刚要抱起玄奘，那猴子又旋风一般卷了回来：“我来，我来，你不用再变成马了，后面的路就这样走吧。”
小白龙忍住笑，把玄奘让给他。玄奘朝悟空摆了摆手，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好了。”
“什么？”众人一齐惊讶地看向他的小腿。
果然完好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的眼光带着同样的疑问转向玄奘。
玄奘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没什么，刚才讲经的时候有人来过了。”
小白龙和悟空心照不宣，全都默不作声，跪在地上的猪刚鬣突然说话了：“圣僧，能不能带我一起走？我愿拜你为师!”
玄奘轻轻摇了摇头：“前途未卜，凶险莫测，况施主貌似与我佛无缘，还是不要走这条道了吧！”
猪刚鬣道：“我承认我是个俗人。可我如今尘缘已了，再无牵挂，又欠了圣僧割肉、讲经之恩，请让我也为你做点什么吧。到底有缘还是无缘，还不是事在人为？倘若圣僧只收超凡月兑俗之人为徒，那么多平凡的芸芸众生可就都被您挡在门外了。听说佛祖也认为众生平等，难道圣僧收徒也要择个等次吗？”。
玄奘道：“非是我要择人之高低，而是怕施主选择的方向与自己秉性不合，将来若是白费许多力气，却一无所成，恐又生悔意。”
悟空也在旁说道：“是啊是啊，我们人已经够多了。其实，本来有我就足够了，小白龙那是没地儿可去，主动要求变成马，加上他老爹说情，我师父才让他跟着我们的。再加上一个你，不过是添乱罢了!”
小白龙“嘁”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
玄奘也皱眉道：“你可要想好了，佛门不好入啊。别的不说，光是那些戒律，恐怕施主就难以接受。”
猪刚鬣道：“什么戒律？还请圣僧告知一二。”
玄奘看着他一条一条地说道：“第一条，戒色，不是的色，是色相的色。你能做到吗？”。
猪刚鬣默想了半天，没有回答。
玄奘继续道：“还有，戒婬，戒贪，戒轻信，戒酒，戒食荤腥，戒杀，戒欺诳……怎么样，光是这八条，如果你都能做到，我就答应收你为徒。”
悟空站在一边也不吱声，心道：“这小骗子！老孙跟了你这么久，也没见你什么时候讲究过戒律？还八条，切，听这些名目，有些还是你临时乱编出来难为人的吧，不想收那头猪明说好了，搞这么委婉干嘛……”
小白龙也奇怪地问道：“我听说佛教戒律甚多，光入门的沙弥戒就有十条，后来的比丘戒、比丘尼戒有二、三百条之多；也听说在家的佛教徒可以守‘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婬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怎么你说的和这些不太一样呢？
玄奘向小白龙笑了笑：“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啊。我师尊是这么教的，不过我觉得这么多戒律，可以归结为一个宗旨：‘戒心’。果然能‘戒心’的话，形式上的戒律不守也是使得的。”
猪刚鬣道：“‘戒心’太难了，俺老猪做不到。守那‘八戒’俺倒是可以努力一试。”
“不是吧，这么多戒条你也受得了？”悟空惊讶地问道。
猪刚鬣朝他翻了翻白眼，心说：“你们当我傻啊，老猪先说试试，至于做得到做不到就两说了!”
“既然他都那么说了，你就收下他吧。其实他是个老实人，怪可怜的，像我当初一样，无处可去了。”小白龙倒替猪刚鬣说起情来。
玄奘无法，只得扶猪刚鬣起来：“好吧。”又指指悟空，“这是你大师兄，名叫‘孙悟空’”，又指指小白龙，“这是你……”
小白龙忽然道：“我可不是二师兄啊，我又没拜师，我也不想做和尚，我只单纯地做我的马好了。我不算，不算啊！”
悟空好像想起了什么：“咦，我好像也没剃度呢!“
玄奘道：“是啊，我还真没给你剃度呢，你就做个行者吧。落不落发不要紧，关键是……”
“关键是‘落心’!”悟空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玄奘无奈地笑笑，向猪刚鬣说道：“你看，和尚这个职业多不受人欢迎，这么多戒律，他小白龙都不敢做，你还坚持？”
猪刚鬣仰面打了个哈哈：“天上不收地上不管，我也只有做和尚了。”
玄奘道：“那好，你就算我今世收的二徒弟吧，我也给你起个法名，你大师兄叫‘悟空’，你就叫‘悟能’吧。”
悟空捂着嘴笑道：“‘悟能’，无能，嘻嘻……”
小白龙也笑道：“他是因了八条戒律入的门，还不如叫‘八戒’呢！”
悟空点头道：“对，对，还是‘八戒’好听！一听就知道这家伙不老实，他师父得用戒条捆着他点！哈哈哈……”转头又向玄奘笑道：“他要戒这么多，那我戒什么？”
玄奘眼皮也没抬：“戒我。”
小白龙笑道：“是啊是啊，戒了‘我’，就什么都戒了。”
悟空半天没吭气，最后轻轻在玄奘耳边说道：“那你先戒了他吧。”
玄奘：……
※※※
八戒将翠兰的尸首装殓好，与小白龙一起抬出云栈洞。
洞外不远处即是卵二姐的坟，八戒将翠兰与卵二姐并排葬在一起。
八戒跪在两个女人的坟前忏悔过往，黯然神伤。
众人在一旁等候多时，最终玄奘说道：“逝者已矣，前路漫漫，把她们放在记忆里，继续走吧。纵然踏尽红尘，此心莫如死灰。我相信，你脸上还会有新鲜的微笑的，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
八戒没有抬头，却对着新坟说道：“翠兰，我比你幸运呢，因为我没有跟错人。”
※※※
时已过午，天气忽然又变得寒冷起来，四个人也都很饿了，于是留在云栈洞吃了顿饭。八戒的手艺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待饭后走出云栈洞，大家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竟下起了春雪，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白。雪仿佛有一种净化的力量，它覆盖了日常可见的琐屑和污秽，令寻常的万物都生出一种超尘月兑俗的气质，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壮阔而优美。
玄奘忽然自言自语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注1）
立在后面的小白龙道：“雪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的妙处堪比音乐。一棵普通的树，枝条上覆了雪，就变成了一幅画。一头普通的驴子走在路上，配上音乐，就变成了舞蹈。”
喜欢煞风景的悟空大唱反调：“这很平常啊，不就是一些小碎冰吗，早晚化成水，流得到处都是，脏兮兮，湿嗒嗒的，到时候你就不说美不美的了。”
玄奘道：“要那时候还觉得美才是真的高明呢。”
八戒道：“我最喜欢雪花了，冰清玉润，晶莹透明，仿佛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确很美！我以前做过一个雪花流苏……”
悟空不屑地打断他：“你那是‘小美’好不好……人家说的是‘大美’，‘大美’你懂吗？而且雪花是六瓣的，哪来的七窍？”
八戒白了他一眼：“切，就好像你懂似的。”
悟空道：“我不懂，我只知道风就是气，雪就是水，月亮也就那一块圆土包，只有人最喜欢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平白无故作什么诗，说什么美不美的。哼，天地万物都是为它自己才存在的，和人没半根毛的关系。”
小白龙笑道：“不是人最喜欢‘自作多情’，我看应该是猴子吧！”
悟空冷笑：“猴子哪比得上马儿月复黑。”
玄奘总结道：“一个心猿，一个意马。还是古人说得好，唯猴子与马儿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八戒面露喜色：“没说我，嘿嘿。”
玄奘：“我从不向猪抛洒我的珍珠。”（注2）
八戒：……
悟空、小白龙：“哇哈哈。”
小白龙正笑得开心，一抬头，忽然不笑了。
一名黑衣红发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视线都最先集中到了他的“项链”上。那是从大到小依次排列的九颗骷髅头。雪地里，那黑衣人仿佛站成了一颗钉子，狠戾的表情带着一丝惨然的伤痛，血红的眼睛盯着小白龙，仿佛要冒出火来。
如果不是此人长得还不算难看，悟空早就一棍子扫开了——你是哪棵葱，竟敢挡住本大爷的去路？眼见此人就是针对小白龙而来的，悟空乐得看热闹，因此竟闪到一旁。
八戒和玄奘也识趣地站在一边，只留下小白龙和那黑衣男子默然对峙。
－－－－－－－－－－－－－－－－－－－－－－－－－－－－－－－－－－－－－－－－－－－－－－－－－－－－－－－－－－－－注1：“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注2：基督教《圣经·新约》中的《马太福音》第七章：“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前，恐怕它践踏了珍珠，转过来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