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翘与玄机 第二节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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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和鱼姐姐才有的神秘的世界。她把书给我,并不大讲,只偶尔问我喜欢哪些。有时她眼里闪一闪,知道说到她喜欢的了。我发现她并不管我坐直没,渐渐歪着斜着没规矩起来。问她:“我听人说念书都要念百家文章的,怎么我光念诗呢?”她弯腰噗嗤笑,妩媚得在我身前要漾开:“人家说要怎样,便要怎样?我这儿偏只念诗赋。”

于是我光念诗。“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在她房里,读她云游时的诗篇。可不招人急,光有念的份,没同她去玩的份。水墨画下,黛色远山衔着烟波,是鱼姐姐眉目空濛的灵气。我看着,觉得南国亦不难想象,就不急了。

只觉得象背叛了苏嬷嬷。跟在她后面兜兜转转,讲鱼姐姐教我的有趣东西。她耐心的微笑听着,滤着她的豆腐渣。我的话象豆渣水一样纷纷漏下去。

我叫了绿翘。无穷无尽的绿色,山里、湖上、马球场,无边无际,从鱼姐姐飘扬的青纱裙蔓化开,如同我们留在里、湖上以及马球场的无边无际的欢畅的吟诵与笑声。我整天只是笑,原来我可以知道这么多,原来我可以如那无尽的绿色一般生长蔓延。

苏嬷嬷不爱听我讲,却时不时的看着我,有些担忧的样子。有一天突然说:“鱼观主倒是热心人。”过了会儿又道:“不知道教你这许多做甚么?”过一阵,话又说回来:“能识文断句当然好。”

我不服气她那古怪的态度,觉得反正不是什么好意思。三二步走到院中,想去找鱼姐姐说说话。下午慵懒沉静的阳光趴在鱼姐姐门上,无声无息,越发显出樟子纸的白。洁白的玉兰,一身素白的玉兰般的少年,我慢下了脚步,一片安静中,,渐渐闻道一阵低低的、不可辨别的声音。

听出来了,是左公子,仿佛压在什么东西上,闷闷的:

“去年在敦煌,以为到了神仙洞窟,却不知敦煌亦在长安。”

安静了一下。

“是这里吗?”。还是那闷闷的、柔软的声音。

里面有人嗯了一声。女子的声音。我心头忽地漾了一下,象千年的石冻春,一口从心尖串喉头。

挖起一个角,手有些发抖。

我没有想过,敦煌就在长安,那传说中最曼妙神奇的舞蹈,那挽曲纠缠的丝带和手臂,那仙界才有的色泽。包围变幻的起伏的沙丘,天光云影的赤热下,一寸寸流动着它金色的巨大的身躯,流成柔软的玉兰花瓣。

“绿翘,你作死啊!”惊咋咋一声。

我唬得一下趴门框上,下巴磕痛了也不知道去模,转过头愣愣的看着郑嬷嬷。

房门刷的一下开了,鱼姐姐披着丝袍站在门口。我象看到救星似的,一个劲儿盯着她。

“这孩子――”郑嬷嬷抢道。

鱼姐姐将头转过去,轻声向身后的左公子道:“你先回去吧。”

左公子好奇的看了我一眼。帅气的脸上带点笑,象觉得好玩,又象有点安慰的意思,走开了。

“绿翘,你进来。”

我硬着头皮跟鱼姐姐进到她屋里。昏暗的屋里看不清什么,象空空荡荡,又象满满的,满是异域的香。

“绿翘,”她斜斜倚着熏笼,紫色轻纱掩映下,那灵动的身子却象什么都没倚,只是她自己的,怎么弯都行。

“鱼姐姐。”我晕晕沉沉应道。

她半晌不做声,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鱼儿似的一下挺起腰。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

我的心呯呯跳着,摇摇头:“我就记得我娘。”

这回总算摇对了,我想。

“其实我也不清楚记得的是不是我娘,我只记得她的脸瘦瘦的,常和苏嬷嬷弄混。”

她好象有些感慨:“那么说,你是没有父亲的人。”

她是可怜我吗?我受宠若惊,却有些别扭------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怪不好意思的。抬头看她,那神气又不象可怜我。我一头雾水,只听她说:

“我父亲,也是瘦瘦的脸。第一次记得,是二三岁吧。他把我抱在膝盖上,拿着卷书,摇头晃脑的念,好象是念给我听,又不在意我有没有听,很陶醉的念。后来他停下来了。我在他胳臂弯里,无聊起来,把他念的重复了一遍。他直盯着我,说奇了。”

对啊,就是这种神气,象说给我听,又不在意我有没有听,说着说着象陶醉起来。

“后来我还记得,我大了一点,娘正教我择菜,爹过来叫我去练字。娘不高兴了,说她一个女孩家,你别把她教得跟你似的,秀才教书匠,整天弄那些举人进士老爷的风雅玩意,琴呀书呀纸的,一个钱也攒不下。我记得爹当时说,舞文弄墨,讲的是胸中涛壑,与功名无关。好诗就是好诗,干男女这皮囊什么事?”

“病重的时候,他说,幼薇啊,爹爹本也想你是个男孩,代爹搏个功名。你是女孩。爹失了,其实还是得了。只你毕竟还小,以后……”

“以后。我在爹病榻前,听他讲这番话时,我是知道我的以后的。虽然娘哭了。”

“当然会哭,不哭才怪呢。”我忘了脑子里的事,接起嘴来。

“我说的不是那天。是后来,没多久,我家不能住下去了。行李收好,天快黑了。娘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衣服,我在一旁看书。娘的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突然搁下针线,夺过我手上的书,颤着声说幼薇你别看了。”

“为什么?”

“明天就搬去平康里了,咱孤儿寡母两个,要靠给人家洗衣裳才能活。你别看了,娘瞧不下去。她说。”

“平康里?我听过!”我现在也算见多识广哩。

“他们去过的平康里,光鲜热闹的,是北曲。我和娘搬去南曲那天,是阴沉沉的雨天。平康里的屋檐很矮,象铅灰色的云压下来,淅淅沥沥滴着雨。我记得墙沿下有丛绿草,绿得爆出来,触目惊心。

雨天,南曲是灰色的。晴天,南曲是土色的。可我家总有很多触目惊心的颜色———娘接来织补浆洗那些衣裳,鲜艳极了。有人送活上门时,娘总又羞愧又警惕。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在旁边站着。

头道,娘不让我洗,她不想让我沾到衣裳上的香味、酒渍、粉痕。我只清涤,帮她修补。好多诗文里写道的颜色,我是从那些衣裳中识得的。那金枝翠叶罗纱半袖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猩红遍地金帛裙是“日出江花红胜火”。“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这诗,我不住在南曲,又怎会懂得呢?

后来,娘也喜欢我看书吟诗了,虽然她不讲。有一天,她跟我说,看着你看书,就象你爹还在,连屋子也仿佛敞亮些。我就知道她也觉着好了。”

鱼姐姐穿的,总是浅淡,淡紫藕色湖青。我想象着那些鲜妍的罗衫,金枝翠叶罗纱半袖,听着都过瘾。

她却不说了,一个人微笑着,很沉静。

“后来呢?”我问道。

“有时候,又是觉着不好的。”她接下去。

“就这么,我们一直住在南曲。有一天,惯说媒的王大娘来了,进门瞅了我半天,和娘两个在屋里说话。

‘王大娘说的这后生还是不错的,念过三年书!学着徒快出师了,兴许……’,娘跟我说话,小心翼翼的。

我只说,娘,我不嫁。这时候,就是娘觉得不好的时候了。到底不该让你再念书,她说,咱这样的家,一任你拔高,反倒害了你。我说,娘,现在这样就好。我知道我没选的,可我可以不要。

娘急了,反说不出话来,半晌道:

‘你不是说温师傅信上,说要离开襄阳回趟长安吗,也许能帮咱忙?’

“温师父是谁?”

“哦,对啊,我还没跟你说过温师父呢。一二句也说不清,以后再说罢。”

我央道:“再讲点儿吧,一两句也行。”

鱼姐姐笑道:“不是一两句说得完的。”

一会她又道:“对了,那个卖牡丹的。”

“牡丹?”

“是啊,那牡丹开得正正好,花瓣全绽开了,正是那样的粉,那样的白,仿佛整个长安的春天都盛在里面。

那天也不知怎么的,给担到我们巷子里来了。这不是好笑吗,这么娇贵的花,我们这哪有人会买呢。那担着筐儿的叫着:最后一朵便宜卖呵,卖完就回家啰,开得正好咧。

我站在担子前看着花儿,那花儿也看着我。没人买,它就残了。它想人多看两眼。我就这么看着,直到那贩子说姑娘你买吗,才连忙走了。”

她转过头:“我那时还写了首诗。只写了一半。这会儿竟有了下半。”

我趴在案上,帮她研墨,“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这是那上半,她顿了一下,墨落如花开点点:“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那时心里有的,现在才敢真的想。”她笑道。

什么呀?

“你去吧。”

我糊里糊涂的走出了鱼姐姐的房间,低矮的屋檐铅灰色的云、长安春天的香盛在一朵牡丹里,一片片巨大的花瓣,起伏的线条,柔软的偎依着,纷至沓来。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和一个人那么好,鱼姐姐,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知道我看到了吗?她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又和我说那么一大通不相干的呢?

青石板上映着个单薄扁平的影子,那是我的影子,原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单薄扁平,拉得长长的。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象鱼姐姐那么大了,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那牡丹起伏的芬芳与色泽,我就再也不会孤单了。

长大后原来那么好,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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