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我又觉得长大其实很遥远了,便想去找鱼姐姐说话,谁知苏嬷嬷说她打球去了。等呀等,快晚饭时才回来,却随了一帮人,个个兴致勃勃,红光满面,想是方才一同打球玩的。热热闹闹到二更才静下来。我走到鱼姐姐门口,还亮着灯,呵呵。
却有人说话。
我皱起眉头,待要敲门,到底不敢。
鱼姐姐待我不同,不过是与苏嬷嬷她们不同罢了。
正要走,却听见了鱼姐姐的声音,提绳拟的,又将我提了回来:
“我且问你,所为何来?”
听那声音,眼前竟现出鱼姐姐高坐明堂,夜审。前面立着红烛,危险的光一扑一闪。
听出来了,那边不紧不慢风致卓然的声音,是李郢。听他们议论,都说他是长安城有名的高洁之士。气度超凡月兑俗,不沾纤尘。来过好几次,没留下过。
“前些时,你赠诗说,‘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我以为无路也是一缘。常日来坐坐谈谈。纵见到彼此千般妙,却正是如此看着方最好。”
鱼姐姐不置评,只笑道:“我问你,你若只怜我的才,不怜我人,可来得?”
“来得。”
“你若怜我的才,也怜我人,只作不知我这儿的情形,可来得不?”
静静的烛火一跃,红红的光扑地逼到人脸上去。
李郢端然道:“那日垂钩回来,见得你那首‘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觉到我这心,终归凡心,一时惘然。今日听观主一语,平昔我处处用心,只想高过众人,竟是辱了观主。”忽地一笑,诚恳从容:“不知观主可许我改过。“
烛光忽地一亮,煌煌灿灿里开出花来,是鱼姐姐的笑靥。
我追着苏嬷嬷,在厨房绕来绕去,讲鱼姐姐小时候的事。“你去过北里没有?”我问。她柔和的小眼睛一瞪,还是柔和的:“谁去那地方?”郑嬷嬷在里屋堆她的柴,偏不甘寂寞,来一句:“天生贫贱呵,不得有好命!”静悄悄的,没人搭她的话,我和苏嬷嬷相视笑了。
不过我也有点理解郑嬷嬷没人搭话的寂寞。我整天跟着苏嬷嬷转来转去,其实也挺想跟她议论议论李郢左公子,知道说来说去说不成,在嘴边上放着总象有意思些。
第二天下午她自己来找我了,我就知道她喜欢我。
“郑嬷嬷说你天生贫贱。”我向她告状。
她一愣,桀然道:“我说过我生在贫家,她这话并不错。”
“鱼姐姐,你干嘛不把她撵出去呢?”
鱼姐姐一笑:“这长安城里议论我的人多了,嘴长在人身上。她不曾少干活,我撵她出去干嘛?”她说完了,抚着沉香色水纬罗裙,半响无言,脸上渐渐现出一种脉脉的庄重的神气。我有些好笑,想她大概要讲故事了----她平时自有种不可侵犯的庄重,仿佛离你很近,又可以一下很远,别人都得按她的规矩来,灵动自如,可她一讲起故事来,总让我想起书塾里听话的小女学那正儿八经呆板认真的样子。果然她柔声道:
“绿翘,你念过这诗没有?‘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这是师父的诗。”
“温庭筠?”我吃了一惊:“姐姐怎么请到他做师父的?”
“不该先说温师父,该先说一个妓女。”她喃喃。
“妓女?”
“她穿着条鹅黄色的裙子,是的,鹅黄色。就象一枝抽新芽的柳条。‘小妹妹,你是鱼大娘家的女儿吧?’她问我,‘听说你会作诗?’
我不敢回答她。于是她就笑了。这么一个没见世面的小女孩会作什么诗?她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你要会,帮我写首吧,我也想有这本事,学不好哩。’”
“我会作诗吗?---你别打岔,”鱼姐姐嗔了我一下:“我知道我会。”
我笑了,把话咽回肚皮里。
“我是说,就我一个人知道这算不算?算,不一直是这样吗?可我为什么想让她知道我会呢?难道要她知道,我才算会作诗的吗?她是一个妓女啊。她要了去,充作是自己作的,给什么人看?可我想到诗给人看到,到底高兴。充作她作的,不算我的,谁看也没关系吧?”
我被她颠来倒去说急了:“那你到底帮她作了没?”
“我给了她一首咏西子的旧作。
后来,听它从温师父口里吟出来,一个一个字都加了分量。都说他其貌不扬,可人们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他念着:
‘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声音象日薄时古寺的钟声,浑厚、悠远。
他笑,小姑娘,你还为西子鸣起不平来了?真是别开生面,别开生面。他问娘我几岁,娘说快十四了。又问我平日还作些什么,可否取来一看。我家哪有那么多纸墨任我写,就念给他听。
温师父一直乐呵呵的,神采飞扬。他走了,娘说,这温八叉名气响,人却有些奇异,怎说收一个女孩家做徒弟呢?温师父,从前爹说起都仰慕得很。娘虽说他怪,脸上也是兴兴头的。”
鱼姐姐莞尔一笑:“说起这温师父,真是极有性情的人。那年春闱,他自己写完不过瘾,还帮其它考生作赋,搅扰场屋,被贬作随县尉。只正经教过我两回,便来告辞了。”
我恍然:“那一走,到王大娘上门说亲,还没回来吗?”。
“是啊,有二三年吧。偶尔通上信,请他点拔。说来也巧,那年他来信,说不日便要回长安。
温师父到长安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娘一个人悄悄看着我时,也不那么忧心仲仲了。我抚起琴来,不再总想压着点声音。巷口那棵柳树也绿得格外欣欣然,就象曲江畔那年的杏花,开得比树下的游人还要热闹。”
“曲江?你和温温师傅去游曲江了?”
“还有娘。那是大中十二年的春天,进士发榜的日子,每年曲江畔不都有游会,人说‘长安几半空’嘛。
那天,我走在游赏杏花的士人中,感觉从来没有那么怡然自适。一片小叶、一只小虫、一缕花香,仿佛都与我亲。我知道那是短暂的,可我不伤感,一点也没觉得。我站在崇真塔下,只觉春光亦是我,万人都与我相通相亲。
崇真塔,满满是新科进士的诗墨,张扬豪放,人生的喜悦得意都舒展在上面。“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昔日龌龊何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看着,仿佛那热闹也是我的,我要走进那热闹里去。”
我心思一动,想了起来:“你就写了那首诗,人人都知道,李员外念给我听过的。”
我吸口气:“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最后两句我特别着力,果真念出了几分悲愤的感觉。
原来我也有吟诗的天赋呢。
鱼姐姐摇摇头:“不是这样。那天牡丹开着,杏花正盛,我写下了我的诗,它会一直在那,于是那天的牡丹不会谢,杏花会一直明媚,我心中只有欢喜,没有幽怨。”
“后来,”她停住了。
我没催她,我在想象着崇真塔下的鱼姐姐,和她身旁的杏花,那酝酿了整个初春的芬芳一下绽出来。我忽地一惊,被那力气,而我原来竟不知道有这样的力气。
“在那,温师父引我见了李亿公子。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什么都对了。世上竟有这么一个人。我原以为我不会见到的。
娘不知该喜该忧,到底是做妾,有志气的女孩儿家不该的。她不知道我心中的欢喜,她也不知道我和他多好。在我嫁给李亿前,她急病去了。以后的事,她全都没看到。
我同他在檐下论诗,在湖上棹舟,在花园里荡秋千。他是大中十二年新科状元,初任补阙,家人都在武昌。他上中书省去了,我就在家里看书。挑出同他谈到的重看一遍,竟全不一样了似的。我女红也耐烦起来,原来刺绣也是做诗,那曲曲相扣的回纹是“梧桐相待老”,那绣在锦囊里面的鸳鸯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就这么缝呀缝呀,把两个人连在一起了,你以后嫁人就知道了,一天天一餐一饭呀,渐渐就象两个是一样的谷物化出来的一样了。他是你,又不全是你……。”
鱼姐姐的声音象秋千一样轻扬着,渐渐飘到空中,到了天上,听不见了。我也没急着催她。我在想今年入夏的时候,我们不也去湖上划船玩了吗?秋千观里没有,可我陪鱼姐姐去打过球,不比秋千好玩?
正想和她辩,她却抢先开了口,声音轻灵跳跃,仿佛刚才着地借力,荡得更高了。
“我随他去汾川,做刘潼幕僚。收拾箱笼,那淡绿丝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这卷书是我们一起读过的,我一样一样放进去,象千日万日的过往未来都在那儿。我随着他,一里一里的,赴那千日万日去。三月里,和风把车帘掀起角儿,一路望过去,一路草长莺飞。我顽皮兴起,还代他做了首诗,献与刘将军。他不服,定要做首好的胜过我,一时竟交不出帐呢!”
“怎样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讨刘将军好。‘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茵。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小才多顾盼,得作食鱼人。’
他的才学,自然胜我。只是男子出门上任,早不是新鲜事,没有我那份欢喜罢了。”
“是啊,”鱼姐姐一凛:“他怎么可能象我那么欢喜呢。我见他欢喜,见他知己一般待我,便以为他是同我一样的欢喜,却原来起头就不一样。我是在那欢喜里,新生了天与地。他不过是本来的天与地里,添了欢喜。”她出了下神,低声道:“难怪他离了汾川,回老家去谋职。”
“回老家?”
“他待我如知己。”鱼姐姐象在同谁辩论:“房里有只红珊瑚,他告诉我家里也有一只,就放在书案上,他十岁时就在那儿了。大清早去书房时,稀淡的阳光照在上面,渐渐变成饱满的金色,又渐渐移成温润的红,幻做暖暖的烛光。他一直伏在桌上用功。我就告诉他我家门前那块光滑的青石,总是被坐,有了人的体温。大雨来前,娘带着我坐在上面就着光缝衣服。豆大的雨洒在上边,成了写意的图案。初夏时落日从里弄直射进来,将它映做金红。人躺在上面,整个也变得通体金红,远远飞起来,成了长安天际宫阙上的一片晚霞。他望着我,说,你可记得王维有首诗写到珊瑚的,‘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那诗末一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如今想起来,倒似为写你的哩。那时他抱着我,说,你若是男儿身,定有番作为。他衣袖正拂到我的脸。那袖口上,我为他绣的回纹。”
“那你跟他回了老家?”
她惊了一下,看着我,木木的,象没回过神来。
“那你跟他回了老家?”
她恨恨的,不胜其烦,挪过半边身子,又挪过来,盯着我,忽的象平常一样笑了:
“就这样,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