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观是怎样的地方?我打量着它,它在举行个盛大的party,说是国香公子的伯父被抄了家,大伙儿为他压惊。我问苏嬷嬷鱼姐姐的事,苏嬷嬷说我哪儿知道,我同你一道来的。不过倒是听说,鱼观主起先也是想守的,后来遭了侠客劫持,才灰了心,破罐破摔呐。哎,红颜薄命呀。
我正要落泪。郑嬷嬷却在一旁忿忿道:“什么遭劫持,你啥时来的?左眼见了还是右眼见了?不知她哪个相好,替她织的遮羞布。遮得住啥?讲贞洁的,被人遭蹋了,早不一头撞死了?见男人还快活成那样?”
我也觉得鱼姐姐挺快活的。早上在院子里见到她,她正在树下拮花瓣上的露水,真是那句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女敕脸,真好看。倒是郑嬷嬷咬牙瞪眼越发丑陋。我也就懒得气她的胡说八道了。
不想小墩也来气我。那天他送油来,神神秘秘的向观门里探了几下头,却不肯进来。问他怎么了,他将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吧?听说你们那女观主是鱼精变的呢!”
我咯咯直笑,腰都直不起了。
“都这么说呢!”见我不信,他着起急来:“你晚上睡觉时留神看看。特别是天干的时节。你们后院不是有个池子吗?”。
他四下望了望,有些胆寒,忙不跌走了。
等我琢磨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要跟他吼一句,他已经走远了,只得气呼呼憋在心里。
李郢公子刚走,我在鱼姐姐房里消磨着,近来仿佛替她委屈,想多陪陪她。
她摘下了头冠,正梳着头。我接过那透雕卷花蛾纹梳,她头发真黑:“姐姐,接着跟我讲吧。”
那长发下的身子硬了一硬。我一愣,鱼姐姐长而微凉的手指触到我,把那梳子夺了回去。
“你走罢,我想读会经。”
我一时怵在那里,瞪眼看着她。她转过头,一刮一刮胡乱梳着。
“我想说时自然同你说,别缠着我问。”她蹙着眉,忍不住又来了句,好象看见只苍蝇,急着要赶走的样子。我突然记起这表情不是第一天见到,她脸上偶尔就有这样的表情。
我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如果当时就依着性子扭头走掉,我现在许还和苏嬷嬷坐在案桌前边剥豆子边聊天,何至于成了游魂野鬼呢?她有苏嬷嬷宽厚吗?她有苏嬷嬷慈爱吗?她一样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傻乎乎的缠着她,跟在她后面转来转去呢?
她将头发绾了个结。见我没说话,不知解释还是吩咐,说了一句:“李郢这人,恶心到我了。我叫他以后不要来了。你们以后也别让他进来。”
我想她准后悔了,只是心高气傲惯了,这就算向我解释了。象鱼姐姐这样的人,总是不断被人忌恨着,比如郑嬷嬷;又总是不断被人宽宥着,比如说我和苏嬷嬷。我心一软,也就不和她生气了。
不过我倒吃了一惊:“李郢公子不是最清高的吗?都说他有名士风度呢。”
鱼姐姐苦笑了下,铜镜里,秋水眼仿佛晶莹的光闪了一下,半晌自言自语道:“以为的事,不过是想罢了,到头来,许是个笑话。”
“咱们换个地方住上一住?”她忽扭头道,浑没了刚才的事。
我喜出望外,直起身道:“去远游?”萧梁寺,庾亮楼,淼淼山水,竟带上我,当然要带上我,我和鱼姐姐多要好。
“不用奔来走去的,到山里去住上一阵罢。”
我一下懒懒倒在地板上。
收拾着行李,又高兴起来。到底是要出门,什么都要不一样了。鱼姐姐见边我裹着收着,边笑吟吟哼着曲,也笑了:“乐成这样!”
“咱们把左公子他们叫上,一群人到山里,饮酒做诗,那才有趣呢!”
鱼姐姐看着我,象我很奇怪:“镇日这帮人来来去去,你也不厌烦吗?”。
我没想到她问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来。就好比有人问你天天睡觉厌不厌烦,顿顿有谷厌不厌烦一样。
鱼姐姐见我一怔,倒笑了:“竟是你在里面,我在外面。”
夏日的山下,满天满地都是金色,攀到山间,沿着水流淙淙,渐渐行到清凉里了。到了屋前,我扔了包裹,跳进小溪里,石子凉凉的咯着脚,抬头看,满山苍翠也浸到那清凉里,汪汪带着水意。鱼姐姐见了,也月兑了鞋,踩到水里。我见她随我来了,发起疯来,舀了一掌水向她泼去。她弯腰回敬,那水泼在我脸上,叭地一阵喜悦开了花,凉快新鲜。
这山是我和鱼姐姐人的。我原是什么也没有的人,现在却整整的有了一座山,整整的有了鱼姐姐这个人。她早上与我去爬山,教我识花草,山色水色合了哪句诗文,她便念给我记住。下午我有时抄经练字,有时和鱼姐姐在半山湖上泛舟,听鱼姐姐弹琴。我有鱼姐姐,欢喜得没了边,鱼姐姐也似水一般淡淡的和乐,偶尔打起个浪花儿,溅我一身的喜悦。
那天晚上,山里没有风,略有点闷热。我也不玩耍,只同鱼姐姐坐在屋前,摇着柄扇儿。
“鱼姐姐,跟我讲个故事罢。”
“从前的事?”
又说这个,不想听了。
“听说,有个侠士?”突然想到嬷嬷的话,又有了兴趣。
“哦,”鱼姐姐平平如常道:“是的,有个侠士。”
“怎样的?”我兴奋起来,弓起身子凑过去。
“他有把刀,外面是玄铁的。抽出一条缝,森森寒光一下就出来。”
“他高大吗?”。
“高大的。”
听鱼姐姐说他高大,我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鱼姐姐偏没说话,我只得又问:
“你怕吗?”。
“怕,”鱼姐姐点点头:“那刀很沉,我提起来,死命握住,怕它咣地掉下去,惊醒了那人。那人呼噜倒不大,轻轻地,一起一伏。我拨出刀,看那寒光一点点出来,仿佛看见血一点一点溅在那片白芒上。
“你要杀了他?”
鱼姐姐一脸惘然:“我抖起来,背后动静了一下,吓得我一把把刀提到脖子边,原来是那人侧了个身,嘴里嘀咕了句什么,又睡着了。
我回头对着庭院,心中又急又慌。只得又转过去对着那人——屈辱伤心,才能快点下手。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他的背,油麦色,随着呼吸起伏着,带来阵阵野蛮慌乱的记忆,温热的,油麦色,粗重的呼吸,从我的身体上肆虐过,我的身体,还有我屈辱的呼吸,温热的,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重现。
我出了神。
回过神来,那人正坐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感觉很平静。
他很平静的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到塞外去不?我也问了句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你会作诗不?
他大笑,摇摇头。
我将那刀放在他跟前。他有些吃惊,看着我。我说,既然不会,那就走吧。
那人走了。
那人走了,还有很长的一个下午。我一直坐在那儿,望向庭院里,庭院里有一株梨树,一株玉兰,不大不小,正好。屋前一排米兰吐了芯,发出娇女敕的香气。那花是有味道的。从前没有。从前这院子里只有被践踏撕裂的一切的影子与碎片。现在它们消失了。米兰吐着它的芳香,一丝一丝缭绕涌动。我要点什么,无比清晰。”
是啊,没风的夜,谷里的花香浓馥蒸腾,满山都是花的魂,树的魂,从山顶扑下来,四面八方袭过来,聚到这山谷里,定要人嗅一嗅。
我在那馥郁中睡去,我定是睡去了,只有在梦里,才有那太阳一样晶耀着的无比美丽的白。那梨树、玉兰、屋顶、台阶、院落,卧在庭中的鱼姐姐,一身莹雪。我立在她身边,气也不敢出,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咚扑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满院子的安静都来放大它,扑咚扑咚,无比恐怖。
它这里唯一的声音,只有它是活的。
好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人的脚步,我向那脚步声奔去,猛地打开门。看见一个人长身玉立。
“你是李白吗?”。我喊道,救命的人来了。
“我要去同汪伦喝酒,赶不及了。”他拨起长腿就要走。
“这儿就有酒,”我拼命留他:“主人还会做诗。”
李白探进半个身子往里望了望,活象小墩。
“只会做两句,翻来覆去闷死了。我走了。”
“怎么会?哪两句?”我急得跳,一劲儿回想鱼姐姐前几天念与我的诗,一下竟想不起来。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李白的声音一下下远了,可不对,那背影分明是洛神,翩若惊鸿,不见了。
我没奈何地站在门口,不敢再进去,也不知怎么办,低头望着门槛。那雪里露出一截的是什么,哦,这是那侠士的刀嘛。
我小心翼翼的拿起它,用力抽开一条缝,谁知它竟一下拉着我,狂奔起来。
我站到了一个门户外。刀不见了,雪也不见了。我想起刚才奔在街上,好象也是没有雪的。我迷惑着,听见门内传来一片笑声。我站到了院里,厅堂里热热闹闹全是人,只听一女子叹道:“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