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鱼姐姐?
谁说只有两句,这不就有了吗?
我向里望去,见一青衣道人背对着我,正啧啧品着酒。他对面主人给遮住了,只隐隐传来一丝香气,紫色的。我的心一下收紧起来,努力朝那边看。是紫色的丝袍,再住上看,近一点,那脸,真的是,鱼姐姐!
她见到我却不诧异,笑盈盈道:“你来添点酒吧。”我见她面前放着一只白釉胡人抱囊壶,便端了添酒去。面前那青衣男子正向对席道:“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这不又一句吗?
我将那琼浆对着白瓷海棠杯注下去,想问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不料那琼浆扭了个弯,飘带一般飞上去,化作一个水雾般的女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不是方才不见的洛神?
“这是哪儿?”我钦慕不已,问她。
她转眄一笑:“你自个儿看吧。”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外看,厅堂外一个铺着青石的院落,种着一株梨树一株玉兰。我一下呆住了。
“不对,你不是不进来吗,你吟着诗走了,我看见的。”
“哦,你说那只会作两句诗的女人的地方,”李太白从对座倾过身:“她死了吧?”他皱着眉困惑道。
谁知洛神听了,以为说她呢,一低眉,叭叭化作两颗泪水,在厅堂里飘来飘去。
“你有诗做,是永生的。”那泪水向李白道。
“公孙大娘要舞剑了,诸位。”是鱼姐姐的声音,我扭头看,她神采飞扬,盈盈带笑。再扭头,青石、梨树、玉兰,没有雪。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那舞剑娘子边舞边咏。
这句不是写她的罢?
她作了个漂亮的亮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李太白又把月亮捞上来了吧,在他手里,黄澄澄的擎着。我仔细看过去,上面什么也没有。真的就是个月亮。
他道:“我来鼓,助酒兴。”
说罢就坐在那月亮前敲起来。那月亮比他人大出许多,圆圆的立着,黄澄澄一面大鼓。众人且歌且舞,成礼兮会鼓,春兰兮秋鞠,莫非是新生的欢舞?
青衣男子高掣海棠杯,朗声道:“为鱼观主庆生。”
我向院外看去,月亮升上来了,月亮不是在厅里当鼓敲吗?这月亮弯弯的,银光闪闪的,象是一把刀,悬在天上。是它引了我到这地方来的,它也能引我到天上去吧?只要我伸出手,抱住它。啊不对,它是刀,危险的,可不,要坠下来了,沉沉的一把刀,向我砍下来,我就知道没这样的好事,啊!
月亮没了,刀也没了,谷里只有浓香凝成的花,乘着晚风,一瓣瓣吹散开,占据了这夜里的山谷。
过了两日,我随鱼姐姐上山去访赵炼师。他们在溪边生了火煮茶。那淡淡的茶不好喝。我在一旁用细竹枝编了篾栏,挡住溪里的小鱼儿。
鱼姐姐扭头道:“任它们游吧,拦它们做甚?”
我本也想拆了的。见她往我这边看了,便咯咯笑着,且让那小鱼多着急一会儿。
鱼姐姐却不管了,只同赵炼师说话:“过两日,我就回去了。”
赵炼师一怔:“观主上山也有半年了……何必回去?”
她微微含笑:“何必一定留在这儿?”
“我见观主悠然山间,觉得你是这山中之人。”
“我会写写‘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却不是这山中之人。这山是你的。于我,”她笑笑,有点勉强:“不过幻境。”
我看着他俩。他俩却只顾说话,都不往我这边看。我好不心烦,嗖地把竹篾抽了。那鱼儿欢天喜地,一去不复返。鱼姐姐还是没有向我这边看。
赵炼师正问她:“来处不是幻境?”
这赵炼师八成给药呀烟的熏坏了,神神叨叨的。鱼姐姐的故事讲完了,这两天我正觉得闷,想回去了呢。我盯着鱼姐姐。别听他胡说八道,鱼姐姐。
鱼姐姐正视着他,脸上闪过一丝惶惑不快。
呵呵。
一会却又好了。
“喜欢的时候,就不是。就象在这儿,写‘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的时候,不是。”
我的山,我和鱼姐姐的山,就此别了。
我是咸宜观的,回到咸宜观,将山里的带回来的瓜果交给苏嬷嬷,连带一肚子新鲜话一古脑倒出来。一边与她洗了瓜果,也分了给郑嬷嬷。后院池塘的浮萍,前庭的玉兰,一一来访的宾客,竟在山中这么久不见。咸宜观啊咸宜观,我的咸宜观。
日子一一过来,我欣欣然迎去。鱼姐姐也一一迎过访客,与我倒底不及山里。我倒不再那样小孩心性,一味计较。有时鱼姐姐与人在屋里,我静静偎在檐下,觉我在那儿陪她也行。今天是左公子,却不似上回机峰婉转,只喃喃听不清楚,似细细咕咕煨着壶酒,醉人的香温温乎乎,也不用去问那是什么酒。我斜倚着门楣,仿佛看到那枝枝蔓蔓绘着荷叶的屏风下,他正解着她的袍子。她不说话。他隐隐生出被摆布的惶惑,直到她的身肢渐渐变得柔软,那薄薄的嘴唇松口气,浮出了一向自若的笑。荷叶下,两尾嬉戏的鱼,双双潜到清凉的水中去了。“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良久没声音,却突的轻轻一声,水花一荡,溅了一身。我轻漾着走回房间。镜里人影昏昏,我不觉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竟是那日李近仁带来观中助兴的舞伎跳那支绿腰舞的意味。又抬起左手,左手也对。我索性一扭腰旋身,镜中竟开了一朵茉莉,影影绰绰,洁白姣丽。那袖儿得了意,一抛,带三分调皮。那裙儿翩翩一转,茉莉便在微风中开启了。原来这身儿是茉莉,舞动里有清香。
我简直舍不得停,和着那神秘的仿佛在我身子里的韵。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对,就是这样。直到实在舞不动了,方伏到地上。“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我轻轻念着,听见院中拉门。有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是左公子的。一步,一步,月光里,一声声踏着,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