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天了——
只有在上元灯节,我才见过长安街头这么热闹,有这么多人。半晌我才明白这些人竟都是来看鱼姐姐杀头的。那一张张脸孔我没见过,但我猜这张脸来自染布的葛仙巷,那张脸来自打铁的三甏坊,它们都兴奋期待地望向同一个传说中的方向,无比耐心,叽叽喳喳议论着。
远远传来一阵车辘轱声,寂静随着它一排排近到我这边,就象我的第一次宴会。
这是我最后的宴会?
来了,我看到鱼姐姐了。她美丽苍白的脸,和那张张好奇、兴奋、惋惜的脸孔对视着,沉默中,渐渐升起嗡嗡议论的声浪,终于有人吼了句:
“鱼玄机,都快死了,还不吟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人群里爆发出满意的笑声。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他们连“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都没注意过。可怜的鱼姐姐,这么多人来看她,还是寂寞的。
鱼姐姐好象没在听,她只是在喧嚣声中抬起头来,望着这煌煌日头下的人群。
咚咚的鼓敲起来了,壮胆酒在案上,寒光满满。鱼姐姐一死,我伸了冤的魂魄也不能再飘荡了。这真是我最后一次的宴会。
鱼姐姐的脚步在台上停滞了一下,她竟看到了我,大概她的灵魂已经吓得飘了一半出来。她对我笑笑。
这笑容让人群愤怒了。杀人是有趣的,尤其是美丽浪荡的女子。可她还笑,就不那么有趣了。
有人吼道:“宰了这鱼精,看她露不露原形!”
我也气,笑笑就算啦。我凑过去,同她说:“你认为自己和我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了,又何必勒死我呢?”
她万没想到我问出这么句话来,惶惑的看着我。
呵呵,问到了她的真病,我好不得意:“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害怕其实和我一样,对不对?”
她思忖道:“我害怕不知道是不是渐渐和你一样,我害怕渐渐不知道怎么和你不一样?”
我笑道:“我们本来就不一样。要我说,没了就过去了,跳完了虽不好玩,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我不要那么多,也可以活着。”
她惊讶的看着我,一下理不清头绪。
我凑近她的颈子:“我们真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亲。撞上了而已。”
鱼姐姐奇怪的看着我,渐渐现出服我的样子。
那刽子手咕咚咚就把满满一碗酒喝完了,抹抹嘴,拿起绞绳来。我使劲扑扇着翅膀,护着鱼姐姐的颈子,慢一点啊!她还在想我的话呢。
她说:
“有你明白,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说得很诚恳,我差点就感动了,但我马上意识到她这时候还在盘算自己活得值不值的问题,不是在想我这一生有多枉。这个死不悔改的杀人犯!
来不及和她辩了,绳索套了过来。人群倒吸了口气。
“就是对不住---”她说。
她说不出来了。
我胡乱掰着刽子手粗壮的手臂,就差一个“你”字了!让我听啊!
下面的人如痴如醉,没有帮我。
鱼姐姐的身子软下来,那模样真象一条鱼。
刑台下所有人的身子都弓了起来。
鱼姐姐只痛苦的闭着眼。大江大河般淹过来的目光里,我俩在徒劳的挣扎着。
我奋力湊到她耳边道:
“我不会原谅你的,鱼姐姐。”
她睁开眼睛,直勾勾的依恋的看着我,象很感激有人恨着她。
我就知道她是这样。
来不及细想,金色西江水挟裹了我们,那一刻,我们在那滔滔的金色里了。我们不再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