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那个中年美妇及其臣等尚未走远。夜风中,晴雪定睛望去,只见那中年美妇身旁突然多了一个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手握银剑,衣饰光鲜。那少女只生得芙蓉为面,秋水为神,一双细眉,远山含黛,似颦非颦,端的是美得很。细细看去,这少女的眉眼与郁箫倒颇有几分相似。那少女的纤腰不盈一握,举动时长袖带风,飘飘然直欲登仙。刚才那苍老的声音是她发出的吗?风晴雪不明白。
风晴雪只见那少女年齿甚幼,本不以为意。谁知那中年美妇及其下人,一见那少女便立刻深深地作揖。他们恭恭敬敬地叫道:“师父!”
风晴雪闻言大惊。“这么年轻,竟然是你们的师父?这、这……”
那少女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必多礼。众人才慢慢地站直身子,却不敢向前,只簇拥在那少女的身边。
那少女仗剑笑道:“怎么?幽都姑娘,你见姥姥我长得年轻,便起了轻视之心?”
风晴雪道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那少女虽然长得年轻,声音却极为苍老。方才那个苍老的女声,还真的就是她发出的。风晴雪想这女孩如此年幼,为何声音倒如此苍老,同时口气严峻,如审盗贼。一举一动之中,都饱含着一股凌人的威势。风晴雪见那人问都不问,一眼就看出自己出身于幽都,少不得大为惊讶,忙说:“你……你怎么知道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地界人吗?”。那少女凛然道,“哈!姥姥我纵横天下的时候,女娲还没有造出地界呢!什么你呀,我呀的?见了长辈也不行礼,果然不愧是女娲造出来的地界人,一个比一个不知道道理!”
风晴雪忍不住道:“你……你是姥姥?可、可……”
风晴雪想说,武功高强的婆婆、姥姥,自己也不是从没有见过。就比如说抚养她长大的彭婆婆,年纪很大,功夫也高的可以。想当年,彭婆婆只有一人,便敢仗手中锡杖,挡三千敌兵。
然而即便是彭婆婆,她的长相,也是圆圆的头顶上几乎没有头发,青筋毕露的手掌上,似乎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彭婆婆满脸皱纹,然而双目湛湛有神,虽然一看便知是身具绝世武学,却仍长着个婆婆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少女,容色娇艳,眼波盈盈,简直就是个美得不得了的绝代佳人,有哪里,有个姥姥的模样?
难道这少女是借尸还魂的老妖?风晴雪这么想,就打了个哆嗦。
那少女见风晴雪惶然而视,又怯生生地不敢发问,便不由得嘿嘿冷笑:“小丫头,当你姥姥我是借尸还魂的女鬼?哈!要知道修仙修仙,要连个驻颜不老都修不出来,这个仙,也就不必修了。”
风晴雪忍不住道:“可、可是,即便是苏苏的师父,也……”
风晴雪想说,即便是当年百里屠苏的师父紫胤真人,也算是修仙有成了,却也只能做到鹤发童颜。那少女奇道:“苏苏的师父?是谁?”
那姥姥身边的门人就一叠声地呼喝着,要求晴雪快答。那姥姥将手一挥,越女剑的门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风晴雪道:“苏苏的师父,就是苏苏的师父啊!我听说,好像叫个什么紫英还是紫胤……”
风晴雪的确不知道紫胤真人的确切名姓。毕竟屠苏在提到他的时候只会毕恭毕敬地称“师尊”,至于红玉嘛,当然只能叫“主人”。只有少恭偶尔会直呼紫胤的名姓,可惜晴雪的脑力很是一般,只提一两遍,她也记不住。
却听那姥姥笑道:“紫英?不认识。紫胤我倒是知道。近几年来一个比较出名的小仙,有两把刷子,可惜跟你姥姥我比起来,他还差的太远。他小子才区区四百年的功力,又岂能与你姥姥我上千年的修炼相提并论?他见了我还得躲着走,哈!拿他来跟你姥姥我比,你还真是高看了他。”
因为受了百里屠苏的影响,风晴雪素来把紫胤真人奉为天神。如今一听眼前这人完全不把紫胤真人放在眼里,少不得心中就有些愠怒。就不想理她,只问郁箫道:“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阿箫,你怎么了?我们走吧,不要理这些奇怪的人。”
然而一贯极富行动力的郁箫却跟个木头人似的,直直地站着不动。她一边咳嗽,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一边伸出右手,慢慢地往背上的湛卢剑模去。
风晴雪见状大奇,心想方才你使劲拉着我,不许我动手,如今,你怎么……
却听那姥姥长声笑道:“这位幽都姑娘,你哪里知道,方才我们背诵的可是由我们献娘娘亲自创作的神剑·越女剑谱的总则。越女神剑本由赤水女神淳于献所创立。它的剑谱,除了我们越女门的传人,天下没有人知道。越女门中,若是有人泄露了本门神谱,必要将天下听到这一剑谱的人统统杀尽,然后再回本门中自动领死。这是你身旁那位献娘娘自己定的规矩,并由她本人亲自监督施行。越女门中,没有一个人敢不遵守献娘娘的指令。所以啊,幽都姑娘,你认为,天下人中,能顺口接得上老婆子这句剑诀的人,又有几个?”
风晴雪恍然大悟。就顺口问郁箫:“越女剑是你创立的?我怎么不知道?”
郁箫低声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对我,都比我自己了解得更多。”
风晴雪道:“你不知道?那你如何又能顺口背得出她的口诀呢?”
郁箫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却听那姥姥笑道:“献娘娘你好!本人江凝清,乃是越女门的第三代掌门传人,师承娘娘座下光明右使——神猿白云洞君。区区不才,江湖人送绰号:剑动四方。这是老婆子我的关门大弟子,”她指着那个中年美妇,“号称剑术绝世无双的公孙灿,很多人,喜欢称她为公孙大娘。”
风晴雪闻言大惊失色,忙道:“公孙大娘?那个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
那中年美妇听了师父的介绍,就把头一低,恭恭敬敬地朝着郁箫拱了拱手,却说:“幽都姑娘谬赞,真正剑动四方的乃是小女的师傅。小女那一点点微末的剑术,连师尊的万分之一也达不到,又如何称得上是剑动四方?”
风晴雪出身幽都,所以公孙灿她们都管她叫幽都姑娘。
原来那江凝清刚才立在一边,早已听到了郁箫与公孙灿的一问一答。公孙灿毕竟年轻,没有经验,差点儿就被郁箫给糊弄过去。然而江凝清修仙有道,别看她这个样子,其实,早已活了成千上百年。
那江凝清幼时,曾经透过师尊白云洞君,与越女剑的创世者淳于献有过一面之缘。因而她对郁箫,也就是说赤水女神淳于献,虽称不上是知根知底,倒也算有点了解。她知道这位女神机智百变,就算是彻底地失去了记忆,又不代表着彻底失去了能力。以淳于献的智慧,盖世无双的越女剑都发明得出来,糊弄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实在是不在话下。
只不过,江凝清深知,淳于献再精明,再彻底忘却了旧事,这越女剑法乃是她呕心沥血之作,旁人一提,自然顺口接上,毫无涩滞。比较倒霉的是,越女门的人个个都知道,本门的剑法歌诀,除了本门中人,没半个活物知道。这就导致郁箫方才的种种努力,就算是彻底地打了水漂。
郁箫叹道:“好吧!既然个个都说我是赤水女神淳于献。我便当一当那位女神献。江掌门,你既然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你打算怎样?是打算去颛顼面前报功,还是打算……”
却听那江凝清长声笑道:“报功?我想都没有想过。想我越女门纵横江湖数千年,从来都是横着走。他个玄帝颛顼算什么?也有本事对我们呼来喝去?献娘娘,说实话,徒孙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帮什么玄帝颛顼抓你回去。你爱回去不回去,跟我,从来没有半点关系。只是……”
风晴雪忙说:“只是什么?”
江凝清道:“只是老朽我自从十六岁学艺,一直以来,都是师尊白云洞君手下最杰出的弟子。我杀光了自己的师兄师弟,杀光了天下所有的敢来向我挑战的武者,我打败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天神,一千零八十岁时,我甚至重伤了自己的师傅!”
风晴雪讶然道:“你……你怎么可以对你的师父动手?他、他可是教会了你武功的人啊!”
江凝清冷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老婆子我自幼天资聪颖,极富天分。老婆子我就是不安于女人不能在剑术上称王称霸的定论。想来那赤水女神淳于献当年也不过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家庭主妇。她可以乘风破浪、纵横四海,老婆子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什么师傅师尊师兄师弟,敢当我的路的人,统统去死。老婆子我就是要给天下人看看,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
风晴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目光锐利如剑,急于表现自己的女人,心中甚是疑惑。风晴雪不明白,天下为何还会有这样不温柔的女子,不懂得退让,也绝不肯退让。
风晴雪并不知道,这江凝清自幼孤苦,十岁不到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强迫着说了一门亲。她夫家待她极为不好,动辄打骂,以至于江凝清每次回娘家,都是带着一身的伤痕。最严重的一次,江凝清的肋骨都被打断了数根,只因为她认为自己年幼,不愿意立刻与丈夫发生关系。
然而当江凝清流着泪跑回家,想要推掉这门亲事时,父母却劝她:身为女人,你的天职便是隐忍和退让。无论丈夫怎么对待你,你都必须满怀敬意、心怀感激地接受。要知道身为女人,能有个男人肯赏光上你,赏光打你,那是你最大的福分。如果不隐忍,万一连个愿意上你,愿意打你的人都没有呢?不奉承着丈夫,看你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江凝清的父母是按着当时社会的法则教育女儿的。那个时候的社会,对孩子们的唯一要求便是奴化,要对社会无条件地不计代价地隐忍、顺从。要为了社会这个大家庭彻底地抛弃自己,还要满怀感激的敬意。
千百年来,有多少人在这种教育下彻底失去了理想、良心,以及作为人的权利。一般情况下,被如此这般折磨过的孩子的性格最终只能向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彻底地奴化,安于天命;二是彻底地叛逆,不拼个鱼死网破,决不罢休。
而江凝清,无疑属于第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