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竹花开了,乃不祥之兆!
这句话就像梦魇般纠缠了我整整一夜,辗转反侧到天际已略见泛白时我方才渐渐阖眼睡去。
辰时,贴身的丫鬟冬意来唤我,那时我仍陷于金蛇蜕壳的噩梦中,醒来时全身已然汗水涔涔,冬意取来丝帕边帮我擦拭,边说道:“老爷说今儿个宫里会来人,让小姐理妆好了到前厅去。”
我揉了揉发疼的脑袋应了一句,坐起身来。
父亲施衡是世袭爵晏国公,因当年爷爷与晏国高祖皇帝是旧识,高祖起兵时,家境尚且殷实的爷爷耗尽资财给高祖为军饷之用,高祖立国后,即以开国功臣封爷爷为国公,姑姑也进宫成了晏国的皇后,即现如今君王生母,而今,我的三个姐姐亦先后入宫成了皇妃。
想来如今施家在朝廷中位高权重,父亲与宫里或巴结或讨好的宦官往来并不足为奇,但一直以来每当家中有客来访时,父亲总以大家闺秀不宜抛头露面之由让我待于房中,怎的今日却使我前去了呢?
我转念一想,昨日见竹开花,昨夜又梦蛇蜕壳,皆为不祥之兆欸,顿时心头一震,急问冬意:“爹可还有说什么?”
冬意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道:“唔……老爷哪里会将重要的事告诉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不过我倒是听老爷的随侍阿才说,好像是宫里今天会来什么圣旨。”
正在此间,外面传来家仆敲门的声音:“四小姐,老爷说圣旨快到了,让您马上到前厅去。”
冬意茫然地问:“小姐,究竟是什么圣旨呀?”
我亦是一无所知,却不知为何心底隐隐的总觉得不安,似有不愿期待的山雨欲来,轻叹一气,默念道:“但愿莫要怕什么来什么才好呢……”
“小姐怕什么?”冬意拉着我在楠木的梳妆台前坐下帮我梳头道:“要我说,小姐若再不理妆,迟了接待圣旨,就真的要怕皇上降罪了。”
她动作伶俐熟练,不过须臾,云髻簪累珠花,脸上淡抹脂粉的我已似换了个人般,她笑着感慨赞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奴婢看这天下也只有咱小姐这绝世容颜方匹配得起‘倾城’这个名字了。”
我闻言佯装生气地自镜子瞪了她一眼:“就你油嘴滑舌的,是故意要羞煞我罢!”
她巧笑推说不敢,嬉笑间又利落地帮我换了一套广袖碧翠纱衫,搭配珍珠白的抹胸长裙,对镜审视一番雅致婉约不失礼仪便匆匆赶往前厅。
此刻的前厅已是被赏赐的各类金银珠宝,珍贵玩物堆累得满当,举目之处无不光彩闪耀,太监赵梁举着明黄丝帛宣读旨意:唯天晏四载六月廿二,咨尔晏国公施衡之四女,钟祥勋族,秉教名宗,素闻淑哲,敬佩箴训,兹仰奉皇太后慈喻,是用命尔为宓妃,下月初七进宫,袛膺典册,可不慎欤?
那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此时在我听来,却如同遭受雷击般,打乱了我向来自恃的沉稳,若不是冬意及时搀扶住我,我怕是早已颓倒在地了罢!
想这把同样嗓音,这内容相似的圣旨,有人渴望一生未必闻得,而我竟已然听了四遍之多。
第一遍,乃我五年前刚回施家,十岁年少尚不懂入宫何意,大姐蕙纨已奉旨为妃。
第二遍,则是三年前,同样一旨选了二姐灵婉。
第三遍,是去年的初春,三姐瑾瑜亦进了宫。
这是早有所安排的政治婚姻,一直担忧我会同样步入这万劫不复的刻意安排里,一直那么担忧。
因为我是那么的不喜欢皇宫,不喜欢那囚笼般金碧辉煌的深宫内院。
可为什么,为什么最怕的偏偏让我遇到?
难道真的就这样奉旨进宫,成为那素未谋面的君王妻?难道真的就这样认命,与三位姐姐及更多的女子共侍一夫,或者寂寥一生,禁锢于那诺大却没有自由的朱瓦红墙里,最后不见天日地老死去?难道真的就这样接受,从此与玉郎分离?
玉郎,那个眉目俊朗,音容闲适的男子,那个文采斐然,熟通音律的男子,那个淡薄名利,宁静致远的男子,那个男子却是我记忆以来唯一仰慕的挚爱。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就在昨天,就在那片碧翠环绕的竹林间我们还盟约一生一代一双人,怎么能够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突生了变数……
我恍惚地站了起来,冷眼看着父亲和接了圣旨又与那赵梁一干人等寒暄了几句送至门口离开,返身回来的大娘过来拉住我的手,语气心疼:“倾儿……”
她欲言又止,我悲哀的抬眸望着眼前这个不曾生我之身却视我如己出的大娘,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室,可终究不能像只和父亲有过露水之欢而苟活生养我成人的母亲那般成为我彷徨时的依靠,于是挣来她的手想转身任性离去,却听父亲在身后慈严喝道:“倘若你愿置吾施家为逆旨刀下鬼,你便去罢!”
年近五十的父亲声音沧桑而疲惫,我顿住脚步,有风袭来卷起遍地尘埃,拂过我无助的双眸,再忍不住潸然泪下,回身沙哑地质问:“为什么三个姐姐进宫了还不够,偏还要加上我?”
父亲叹气不答,头昏脑热不思索其他的我忽而转向无辜的大娘,恶意的讥讽:“你这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就省省吧,你无非就是怕我进宫与你那两个亲生的女儿争宠,那你应该阻止啊,阻止我进宫,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是的,父亲膝下承欢的有四女,但为大娘亲生的只有大姐和三姐,而我和二姐便只是年轻时父亲风流一夜露水欢愉的庶女,我们皆在十岁之时方被接回施家认祖归宗。
而现在我的言语深深的伤害了大娘,但见她掩面低泣,父亲愤怒至极扬起手要打我,被大娘拦下,顿时我的心也逐渐??下来,拉着父亲的袍袖哽咽央求:“爹去求姑姑,求皇上收回成命罢,倾儿这一生已许了玉郎,断不能进宫哪!”
我与玉郎的私定终生父亲他们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以年纪尚幼又刚归宗不舍得我那么快嫁离,所以才把婚事耽搁了下来。
父亲挥手示意大娘谴退在场的家仆,面色再转向我时变得更加凝重,眼底竟隐隐泛出些许泪光:“自回施家五年来你独立自主,从不曾恳求过为父什么,可如今对于你唯一的愿望,为父却还给不了你,你说为父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
这是我难得一次如此近的看着父亲,赫然发现他鬓发深处透出了绺绺银丝,以及渐似沟壑的眼角皱纹。竟真如他所说,不论是过去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十年,抑或是回施家的五年来,我的身边从来就极少存在可以撒娇可以依赖的人。
我缄默摇头,不,还有的,还有玉郎。
只有他,会在我浣纱暮归时,用他温热的手掌捧住我因终日浣洗浸泡得皮肤褶皱的手说:“小倾城的手应是用来握笔抚琴的,真真可惜了这凝脂柔荑。”
只有他,会在我受母亲责备时,用他宠溺的目光软化我委屈而蹙禁的眉头说:“这般螓首蛾眉,却不知笑靥卿卿时是何等风华天资。”
也只有他,知道我的心事和依恋,会在我失意时带我放一方纸鸢,会在我落寞时带我策马草原,开心时携我看溪水潺流,平静时并我听竹林里虫鸟低歌……
可如今的一切,将因一卷皇旨而终止,永生不得相见,永生不得相见诶……
“唉……”父亲见我如此这般,终一声叹息拖着冗长的无奈疼惜断我思绪道:“倾儿,你如今已过及笄,有些事为父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我仰起婆娑泪眼,听父亲娓娓道来:“为父可以告诉你,其实你的姑母去年便有意让你进宫,只是当时你尚未及笄而耽搁了下来,所以,你是非进宫不可,因为你是施家的女儿,作为施家的女儿,儿女情长在政权面前就微不足道了。”父亲顿了一下,伸出手指抹去我颊上的泪水却有掩不住的怆然,他缓缓道:“当年开国高祖以一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可众所周知,继统大位的嫡皇子--当今君王羽泽,虽仁政,却是将门非虎子,本来孱弱的身体也于两年前因班氏皇后,变得愈差,更嫉恨**尔虞我诈两年来不曾踏足**,以致于至今弱冠仍未有子嗣承欢,而五服之内各封地诸王侯表面虽波澜不惊,实际皆虎视眈眈觊觎皇位,这叫你姑母和为父如何不担心。”
父亲说到这里又是长长一叹:“你姑母皇太后又持斋禅佛多年,**琐事尚且无暇顾及,更何况朝堂之事,所以政务多由为父与班相分担,多年下来,班氏一族在朝野上势力也愈发盘根错节强盛起来,大有逼压我们施氏的趋势。”
“彼年班相在高祖起兵时便追随在侧东征西讨,虽年少却是踌躇满志,虽不善统军打仗,却有极大谋略,而今,其之女为母仪之后,其之子拜大将军,手握重兵。若自此班氏一族专心侍主,倒也劳苦功高实乃幸事,却偏偏母仪之后无母仪之德,生性更是残忍狠毒,娇纵狂妄;而其兄班羲十八岁即官拜大将军,四年来屡建战功,显赫非常,大有功高过主之势,可如此威名远播之人竟也是个贪财受贿之徒,故而其心难以揣测。因此,为父受你姑母皇太后之托,先后将你几个姐姐送进宫,一来也是为了分薄班氏在朝野中逐渐崛起的势力,二来则希望她们中谁先班后诞下龙嗣,得以乘机夺回握于班氏手中的兵权,助皇上巩固吾天晏山河。”
父亲骤然压低的声音及严肃的神色让我顿时明了,原来,原来生在贵胄家族身不由己的悲哀远比荣耀大得多,原来,原来世人眼中光环之下的君王妻,也不过为政治残忍的牺牲品,不论是六宫之首的皇后还是我那三个姐姐,甚至,还有我……我们俱是身不由己进的宫,我们身携着家族的目的,会有谁是真心地去爱那个怀抱三千的君王呢?
想到这里,陡觉冷意扑面而来,我慢慢拢紧广袖中的手,面无表情的问父亲:“爹爹既有三个姐姐在宫里做打算,何以还要徒添我?一门三女侍君已越娥皇女英,如若四女同堂,岂非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父亲怔怔的望着我,想来不曾想过寡言的我居然道出这样一番话,他静默良久,淡淡摇头叹息:“你大姐蕙纨进宫时间最长,尽管为人处事已愈老练圆滑,可却也因此成为她的弊端,你二姐灵婉本是最受宠的一个,却因那件事后产生了厌世的念头,听说现在她还在居住的宸宛殿效仿太后设置佛堂,终日伴古佛青灯,你三姐瑾瑜又是个浮躁冲动的人,想想她们其实都应是不适合宫闱的人,更是不适合委以重任的人。”
“那爹爹凭什么又觉得倾城适合宫闱,得以完成姑母及父亲的期望呢?”
父亲道:“因为你天资聪颖,具备一切大家闺秀应有的品德,而又有一般大家闺秀少有的坚强,以及遇事冷静分析,沉着以对的性子,除你别无他人更加适合担当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