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尽开的竹花枯死了成片的竹子,不仅没了往日的青秀婀娜,缤纷百态,更在这样苍茫墨黑的夜里显得诡异萧索,然我心里却无半分惧怕,不顾身后紧步随来的冬意苦口婆心的劝说这样多么不合时宜,只执意地奔向竹林深处的小屋。
因为我此刻心中只想见到玉郎,想听他吹奏竹埙安抚我的万分难过,想看他的俊逸容颜忘却我的千般无奈,想必也仅此一次了,今夜一别之后恐怕此生此世再难相见,今夜一别之后过往的誓约便也只能化作云烟,今夜一别之后从此亦只能在各自的梦中萦牵。
不舍啊,玉郎,可奈何个人生死终抵不过整个家族,权衡之下,父亲鬓角那绺霜发更让我连任性也成了奢望。
终于,在令人向往的幽静清雅处站定,只需抬手便能推开那扇虚掩的竹门,可瞬间却又怯步了。
尤清晰记得他曾唇角抵在我的耳边亲昵承诺过:“即便我不在,这扇门也永远不落锁,只为倾儿开着,好让你想念我了便能过来。”
那温柔撩人的声线明明在耳边重复着,却像是隔若浮生的遥远,因为只要一想起下月初七我即入宫,便无了胆量和容颜去面对那段炙热的诺言。
我踌躇着,心骤然疼痛难忍,冬意已然跟了过来,气喘吁吁尤为惊恐的劝我:“四小姐,这么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让老爷知道就不好了,况且您已经是……”
“多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冷声呵斥打断她的未尽之言。
其实父亲也未见得不知晓我深夜出府的行迹,或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最后一次任性。
蓦地一阵风打得冬意手上的纱灯烛光忽而明灭,也凌乱了我的衣裾,雨终于不期而至,滴滴嗒嗒顺着竹屋的边檐流了下来,冬意担忧我受凉几番着急劝我,却被我似霜的眼神骇住,再不敢多发一言。
就这么站了良久,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拉紧了外衣,推门而进。
冬意提着纱灯越过我置于竹架上,狭小的房间登时明亮了起来,将由两扇绨素屏风隔开的外厅一览无遗,皆为竹制的陈设再是熟悉不过,像横摆着的那张四方竹桌,玉郎曾在这里教我诗词,画作;而左边的窗台上,汲水养着两株姿态玲珑的银心万年竹,这大概也是整片竹林如今唯有的一方绿影,衬得这间竹屋甚是雅韵天成。
而除此之外,也再无他物。甚至无了想念的那个人。
忽地想起了方才经由浣纱溪碰见的那老妪说:“公子今早出远门了,说若是小姐来了,内室枕头下有他的留言。”
想到这里我慌忙越过屏风进入内室,在那张简单的竹床枕头下,果真压有一片竹牍,上书:“往黎国半月,初七倾儿生辰时即返,勿念。”
使竹牍篆文向来是玉郎的习惯,再配上宛若其容颜一般的儒雅秀逸字体,在以往看来总觉无比惬意安然,可在如今,却成了催泪的工具,灼湿其华。
玉郎啊……玉郎啊……为何偏偏是下月初七归回?他可知道,初七那天虽为吾之生辰,更是吾入宫之时哪!想那夜你我竹林盟约,想那夜竹花尽开,圣旨迢来,你留书他乡,这一切竟巧合得像是有心人刻意盘算的戏码。
我闭目痛定思痛,七月初七,我于这天生,莫不是早已注定我将同织女般与牛郎终生相思,不,还比不得织女牛郎,他们尚且于每年七月初七相会,而我呢,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便是我依海角,他安天涯!
窗外瑟瑟风雨依然凄迷,纱灯的光摇曳摆动投射在绨素屏风上,我目光所及,有一瞬的恍惚,但见素白的屏芯上几株雅致孤傲的竹子苍翠挺拔,惟妙惟肖,依稀间仿佛又听到了当年一同绘画题词时你的朗朗音容。
苍苍墨竹,弄影峭石。
节节蓊郁,君子虚心。
凌云拔地,劲尤终生。
短短的二十四个字,此时却像是在狰狞的点醒我一个不争事实:音犹在,容犹在,追忆往事不曾来。
我再抬眸,最后一次细细地环视这个有他气息的竹屋,记住每个简单摆设的位置后,转身,步履沉重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