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飞坐在出租车上心情起初像打乱锤,然后是高亢的导板引出一段激烈的高拨子女圭女圭调,接着是深沉的反二黄,完了又是打乱锤,打得她六神无主,五心惊慌。
回想刚才见到严克己的那一幕,到他在告别会上爆炸性的出现,她一直难抑心潮澎湃。她有意回避他,聚餐的时候她仍然躲到了角落里,只是不能忍受女同学后来开始议论并羡慕起他来,才提前离开,没想到就……她不该挑在那时候退席?早不早,晚不晚;他也不该和包利人那时候过来,好像掐好了时间成心找尴尬。在她面对面看到他的一瞬,简直要窒息昏倒了!这个二十年没见的人;这个见了又让她想起二十年前来的人,拼命想忘掉又忘不了的人终于点燃了心底最隐秘的引线,情感的爆炸让她几乎崩溃,她难以控制地掩面抽泣了。
司机好奇地看了看她,他是一个头有点秃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松弛的脸显出职业性的疲倦和机警。以他的经验,顾客在高兴的时候他可以搭讪海阔天空,但是如果情绪不佳就最好保持沉默以免自讨没趣,但是好奇还是让他多看了她几眼,因为看得出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与众不同,她年轻时候的美貌可以从她细致的皮肤和优雅的啜泣里感觉出来。
柳絮飞掏出纸巾轻轻地擤擤鼻子,她发现司机的注意就装作感冒然后别过脸去看窗外,窗外有一个人在跑,在赶前面一辆公车,但就差那么一点公车却无情地开走了,那人失望沮丧的在路边跺脚指手划脚骂人。他一定有很急的事吧?或许有约会的情人在等他?生活真是无奈啊,在这个城市里总会有人因赶不上车而无奈……
她这才想起刚才车子开过看见严克己满脸急切地想追上来,这才猜测起他追上来的目的。他是有话对她说吗?二十年后也太迟了,二十年的怨恨不是浮尘能轻易抹掉的,它已经生了根拔也拔不掉,生了锈擦也擦不掉了,它就像给你输进去的血,你没办法把它从你的血中分离出来。
柳絮飞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眼泪代表悲伤,但这时候她眼泪里悲伤的成分并不多,它只是流下来,释放地流下来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她真的不想见他吗?那眼泪算什么呢?眼泪在背地里流了有太阳江那么多了,江水一样多的委屈也没有洗掉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来的心事,它们只会越来越多,因为江水会冲来更多的垃圾泥沙,沉淀在江底化为腐臭的淤泥……是啊是啊,别人都说是她柳絮飞无情无义,是柳絮飞背叛了他今天无脸见他,她不愿意解释而已。为什么要越描越黑呢?淤泥只有抽干了水翻动它才会发臭,她打算一切随它去吧,带去棺材里好了,可没想到他又出现了,这是天意吗?那么天意是什么意思呢?她的心又一次打乱锤了。
司机说话了,问她去哪里,她红着眼还没想好就看了一眼司机,司机对她的沉默觉得奇怪就问了一句:你家住哪儿?柳絮飞回答太阳巷,司机顿时来精神说自己从前也住太阳巷,这让柳絮飞惊讶了。
“你以前住太阳巷?”
“是啊,我从小住那,我父母直到现在还住那呢,就在京剧团旁边。”
“你住京剧团旁边?”世界真是小啊!不知是得知这一点拉近了亲切感还是怎么,她和他聊了起来。
“对啊,就是京韵门对面农贸市场后面啦,嗨,不瞒你说,京剧团当时招学员我还考过呢,不过没有考上梦想落空了。我喜欢京剧唱腔,像那个什么临行喝妈一碗酒,穿林海……”他滔滔不绝,连说夹唱地说了一阵,完了还表明了自己喜欢这门艺术的观点,“我喜欢样板戏,到现在都喜欢,我是听着样板戏长大的呢。”
“是吗?”这点让柳絮飞兴奋了,没想到在出租车上能找到知音,这不容易,而且这个人还差点成了她的同行。她按捺不住也忍不住地说出来了,“我就是京剧团的呢。”
“哦喝,是吗?!这就是嘛!我说看你眼熟了,眼熟眼熟!京剧团好多戏我都看过,什么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好多,映象好深,特别是那个演小李铁梅的演得好长得也好……”司机看看柳絮飞忽然惊呼,“你是李铁梅?对对,你就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对吧?”
柳絮飞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呀。”
“哇!我说呢,像!像!还是那个样子没变,怪不得你一上车我就觉得眼熟!你这个样子……嗨!我就是当年你的铁杆粉丝呢,没想到碰上了!哇,你演得太好啦!我现在都忘不了!哎,我记得当时你们那帮学员排着队天天在太阳街走来走去,唱着歌齐步走,人人都系着腰带穿着灯笼裤好神气,我们看着都崇拜羡慕得不行了,对了,我有一个同学他爸爸是京剧团的,那时候他经常带我们去京剧团里玩,还去过你们的练功房呢。”
“他爸爸是谁?”
司机说不出名字,也说不出演什么,柳絮飞就摇头:“大概是演员队的群众演员所以没什么映象,现在也老了,可能都退休了。”
柳絮飞和司机说着暂时忘了烦恼,心情好起来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她这时很自豪也很感动,居然现在都有人记得她忘不了她还自称是她的铁杆粉丝。这让她想起了从前,给她一种久违了的满足感和荣誉感。她很久都失落了这种感觉了,自从京剧不景气以来,她心里就失去了依靠没着没落的了,她的爱情受挫又以失败告终,加上失去了事业精神支撑的打击,她整个人就像抽去了灵魂那样变空了。
很久没有登台了,人们不需要,人们不需要就断送了她这样以戏为生命的人的艺术生命,生活变得失重而没有色彩了。是的,戏剧频道每天都播得热闹,名角儿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是只有她这样连骨头缝里都长着京剧情愫的人才能敏感到成为看客的那许多不甘和悲哀。独木之春难掩暮秋的凋零啊!她很明白,但她也只能是听凭命运的安排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除了唱戏她什么也不会,她也从来不在乎会不会。的确,她很久没有听到和体会到人们这种发自内心夸赞的感觉了,在这个骚动着商业大潮的熙攘社会里,体会到的是人们越来越多不经意流露的不屑眼神,即使是对面农贸市场里的卖菜小贩听说是京剧团的演员,都不会把看白菜的眼移开一秒多看他们一眼;京剧不比一颗白菜实用和有价值,这和当年是多么大的落差啊,当年他们是人们宝贵的精神食粮,是文艺战士,是喉舌,人人羡慕,地位显著比旧社会提高,这是当时教她的老师说的。
老师说:旧社会干我们这行的是戏子,和搓澡剃头的一样是下九流。现在不是下九流,可是显然又和一起提高地位的剃头师傅成为美发师不能平级了。这道理很明确——只要人们还长着头发,美发师永远少不了。这落差何时形成的,怎么就从提高的地位上落下来形成落差,不知道所以想不明白,可这落差今天竟然在一位素昧平生素不相识的的士司机这里得到一点弥补平衡了,真让她高兴、感激而差点涕零了。
这么说她还是有一点希望的了?起码在这座城市里她还有幸被这位的士司机记起,她感觉到了莫大的荣幸和被荣幸催生起来的一点点自信。与此推理过去,这被的士司机挑起的一点希望让她在这纷乱心境的时候也得到一点安慰了,她的心也在心伤过后有了一点一丝的温暖了。
“你还在京剧团吗?”
“是啊,只是……不怎么演戏了,哦,去乡下演。”柳絮飞沉浸在那一点一丝的温暖里被司机关心问及有些不好意思抱歉着说。
司机却是淡淡地无所谓:“城里没人喜欢看戏,你就是演也没人看。”看着柳絮飞惊讶又颇受打击的样子他又补充,“主要是年轻人不看了,比如我儿子,他们这一代人喜欢的是流行音乐,喜欢的是天王刘德华呀,周杰伦呀……哇,这都过时了,现在又喜欢什么蔡旻佑啊,萧敬腾啊,曹格,罗志祥,我都叫不出名来,没办法,时代变了……”司机摇头。
柳絮飞也点头,“你叫出的名字不少啊!”
“哈,那是因为我在车上也听,得照顾打车的年轻顾客呀!不过听着听着也耳顺了,也喜欢听了,不听还寂寞得很,不信你听听,还真蛮不错的呢!”司机打开音乐,立刻传来歌声: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一会儿,司机也跟着唱起来。
柳絮飞听着听着表情僵硬了,心也僵硬了,刚才的一丝温暖还没捂热就又结冰了。但她想想又不能怪司机,大势所趋啊,京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成了被大潮打碎在路边的飞沫,何尝不是呢,她自己的女儿可音也喜欢流行音乐呀,并且她学的就是音乐,京剧于她来讲好像是受罪一样不要听。京剧不敌流行音乐,流行音乐拥有了更多年青的听众,这不争的事实在女儿这一代人的身上体现了出来,也在司机这一代的老听众身上体现了出来,她陷入沉思……
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为何你还来拨动我的心弦……
歌曲如怨如诉唱到了**敲击着耳鼓,柳絮飞内心一颤,天啊,这歌词分明是说自己啊!“为何你还来拨动我的心弦……”她想到严克己;你为何还来撩拨我的心弦,那已断的心弦……她怨恨缠绵起来,又似有所悟;歌曲竟能唱到人心里去,说出你心里的话,就像在和你对话,无怪乎能赢得人心了;而京剧呢,能有几段唱段能唱到你的心里去的?它唱历史往昔,跟你说传统,而传统总有那么一点不新鲜,与现在的人离得很远;它虽然精湛完美,但过于精雕细刻,一般人无法参与,只能是一个旁观的欣赏者。一个旁观的欣赏者肯定不是一个参与其中的对话者,而由于只是欣赏,肯定会有疲惫厌倦的一天;就像面对一个壁上的美人会生出审美疲劳;它显然像一位旧时代的老人,总与当代的年青有着代沟和许多的不合时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