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大鹏终于举起酒杯站起来,拿足了主播派头:“同学们,今天是个悲痛的日子……”
候和平不买账:“悲痛的日子你肉没少吃呀!”
“就是。”盐菜蔡耀辉附和。
哄笑中涂大鹏不慌不忙:“悲痛就不吃肉吗?悲痛就要少吃肉吗?悲痛就绝食了?各位……”他看了看周围一张张油光光正鼓着腮帮子咀嚼的人更加理直气壮了,“看看看看,各位都在吃嘛,也不会少吃,这是本能,人生不吃死了不值,一顿不吃饿得慌,民以食为天嘛!相信文军的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他又换了真诚规劝的口气,“悲痛归悲痛,悲痛在心里……哎,我说猴哥儿,盐菜,这么说你们一个是光吃蟠桃,一个是光吃盐菜不吃肉啰?”
哄笑。
“他不吃肉?他不吃人肉!”同桌的罗志刚也不放过揶揄别人的机会,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喂,萝卜!你给我吐出来!你倒是在一旁闷头啄米啊,还起哄……”候和平反击,“我这是得抑郁症了,因为文军我太悲痛了,不知道得抑郁症的人容易暴饮暴食啊?”
“那我也得抑郁症了,今天大家都抑郁,大家都放量暴饮暴食啦!”
“哈哈……”爆笑。
侯和平敲着桌子又说话了:“喂喂,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严肃!”
涂大鹏:“就是呀,还是猴哥儿说得对,都什么时候,文军尸骨未寒呢!”
包爷也参与进去:“你们哪……萝卜、盐菜、猴哥儿还有大鹏,小时候你们这***就在一块儿掐,现在还掐……”
一边女同学不耐烦了,七嘴八舌,蒋丽婷扯着她唱过小常宝的假声尖叫:“还有完没完哪?”
王晓红批评:“这哪是追思会,倒像庆祝会,对文军太不敬了!”
老旦周秀兰干脆喊:“涂大鹏你说不说,不说换一个说……”
涂大鹏急忙说:“喂喂,各位女同胞女同胞别生气,我说,我说,大家安静!安静!……”等到大家终于安静了,他咳嗽了一声调整了一下情绪表情郑重严肃起来。他开始郑重严肃,甚至眼含泪水语调悲怆地说了: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在座的各位男同学,各位女同学们,今天,是个极其悲痛沉痛的日子,在这个极其悲痛沉痛的日子里,我们的好同学,好同事,好朋友张文军走了,从此,我们失去了一位最爱的人……”底下静寂起来,刚才还热闹的场面仿佛演过的一场戏,戏演完了,布景撤了,灯光灭了,人走了,剩下一个空旷的,告别绚烂华丽而还原于真实的舞台。然而,舞台之外的真实故事继续上演了,只不过这个故事的舞台在每个人的心里,借着这场聚会,他们在心里都只重复地演绎着自己,而不是别人。
涂大鹏的声音这时在耳边变得模糊了,飘远了,仿佛是隔着玻璃窗的雨声,变成无所谓的淅淅沥沥的一片,令人恹恹欲睡了。严克己这时候却思维活跃亢奋,因为全部精神注意力都集中在引起他思维活跃亢奋的视觉上。他的视觉像穿越空间黏黏的蛛丝,牢牢地粘住了柳絮飞,又像贪嘴的苍蝇终于一头扎进诱捕的糖浆里动弹不得了。他喜欢这种感觉,软软香甜的被芳香包围,即使肉腐骨化,粉身碎骨,甜死、醉死。他看到柳絮飞坐在角落里一大堆女同学之间,旁边坐着王志红、徐岚、蒋丽婷……有一根大柱子正好挡住了有些妨碍了他的视线。他仍可以看到她,看到她宁静地靠在椅背上的侧影,在他眼里犹如美而精致的雕像,毫无瑕疵。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熟悉得让他心碎,这个二十年没见的女人,仍然保持着二十年前那样的吸引力,不可解释。他感觉二十年没有锈蚀了曾经的感觉,反而像顿开了锁链打开了旧情的闸门,包爷说过的心里隐秘的那道闸门打开了,往事的洪流一泻而出,他在洪流中沉浮摇荡然沉醉不已。他愿这样永远地摇荡沉醉,沉醉下去……
一阵起哄的掌声把他惊醒,他感觉身体的一侧被包爷用力地捅了又捅,痛感让他知道涂大鹏的说话即将结束了。他看到大家跟着齐刷刷站起来,拖动得身后的椅子摩擦得一阵怪响,又听到涂大鹏提高嗓门说:我提议洒了这杯酒,祝张文军同学一路走好!大家说他也跟着大家重复了一遍。涂大鹏推开身后的椅子后退一步郑重地将酒洒在了地上,大家纷纷仿效,他也跟着仿效,这才站起来在迷迷糊糊中洒了酒。以后,众人像完成了任务卸下了一副担子一样更加恣意狂放地放开量豪饮了,而他复又继续,沉入先前一个人的冥想遐想……
涂大鹏摇晃着步子红着脸过来找他和包爷敬酒了。他有些醉了,有点站立不稳将酒杯里斟满的酒洒在了自己中年发胖的肚子上。他有些抱歉地笑笑,说从前挺拔的身材不见了,脸上也多了褶子,日子越过越少像做减法,说不定什么时候恐怕也要去那边报到和文军作伴了!然后他开始说祝福的话,说吉利的话,最后说健康第一,然后碰杯,一饮而尽。
“克己混得不错啊!”涂大鹏变换了口气,就像之前没有感叹。
“哪里,哪里……”严克己这才回过神来。
“你也不错,先是胡大老板,现在是主播,老板混得财大气粗,主播做得声名远扬,确实不错啊!”包爷回应说。
涂大鹏摇手,“我哪比得上你包医生啊?!”
“医生哪能跟主播比?向病人讨生活还受你监督呢,绝对比不上你,生意做到盆满钵满还不忘了扬名呢!”
“哦,发财谈不上,扬名更是混日子而已……”涂大鹏含糊着又一副屈才的样子,“咳,要说京剧团我们这帮人,那是藏龙卧虎啊……都是误入这一行给耽误了!可以这么说吧,是这一行误了我们,也是时代误了我们。当然了,从某种角度讲,也是这一行,那个时代历练、造就了我们,比如你、我、严博士。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失败可以毁了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嘛,你们说是不是?”涂大鹏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酒,又给严克己,包爷倒。
包爷伸手挡住:“你是想说是失败成就了你吧?别不好意思,拉我们垫垫背没意见。”
涂大鹏哈哈大笑:“知我者包爷也,我要是没有这点狂劲儿,早就和他们一样,闷死在京剧团里啦。”他指指周围。
包爷看看,假装大惊小怪:“怎么?你不在京剧团了?”
涂大鹏拍拍包爷的肩头:“人可以在,心不可以在,心要往高处飞,天高任鸟飞嘛!否则,就成就不了我涂大鹏了!哈哈……”
“啊,啊,你可真够狂的……”包爷嘟哝了一句,“哦,我们去敬酒……”拉着严克己要走。
“喂喂,别走啊,我干了你还没喝呢!你得干了这杯,否则就是不够哥们儿……”涂大鹏更来劲了,说什么也要包爷干了这杯,包爷也来劲了,想逗逗他,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吆喝着较劲斗起酒来,涂大鹏不知中计越喝越多。
严克己看着由于酒精作用涂大鹏变得越发生气勃勃的脸不禁暗中感叹酒精战胜死亡力量之大之迅速;真是人性多健忘啊!用包爷的话说生活还要继续。死亡算什么?不过是又一个生的开始,再看看周围一张张行将老去的脸,此时如日落余晖般放出灿烂,死亡仅存的一丝哀痛早已忘却荡然无存。
每一个人都感觉不错,酒气和菜气犹如地窖子里冒出的腐气,从一张张滔滔不绝,谈笑风生的嘴里喷吐出来,化作字字珠玑,幽默有余。他们谈起过去,举手投足依旧有一股子独特不败的精气神,京剧的余韵通过灵光乍现流动的眼眸依稀袅袅溢出,并且在这酒宴聚会的舞台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这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再难搜寻当年的清纯如水,意气风发。很难想象时代曾给他们打上过宠儿的印记,戴上过一顶顶桂冠;光荣的文艺接班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很难想象此后艰难的生活残酷地磨灭着他们引以为傲的艺术灵气;他们只是他们,头上曾经有过的光环早已经退去颜色,如今,走在大街上,和往来的云云众生一样平常。他们的脸现在只因咀嚼而生动,只因酒醉而满足,但他们的心永远会停留在那个峥嵘岁月里而乐此不疲,永远会活在回忆里而没有未来。想到这里严克己心生怜悯,为他们,为自己;为自己是为了永存于心的友谊。
涂大鹏终于喝得烂醉站立不稳了,嘴里还不停地逞强。包爷却拉着严克己要去给女同学敬酒了。严克己这才忙附和如遇救星。
“对,对,大鹏,喝得差不多,我们该去那边给女同学敬敬酒了。”
涂大鹏还知道扯住严克己口齿不清地说:“给女同学敬,敬酒?……哦,哈哈,严……克己,你是想给柳……絮飞敬……酒吧……应该应该,老情人……了啊!哈哈……”
严克己一阵尴尬。
包爷反唇相讥,“老情人自然应该,你这暗恋人家的也应该,一起去吧?”
涂大鹏否认,“哪……有这事,当着克己的面不好乱说啊……”
“什么乱说啊,你当初没追人家啊?明明知道她是克己看上的人……”
“我……我没有拆散人家啊,那是乔革命干的事……”摇晃着站起来。
“你看看,不承认了吧?那里面有你!你当初也不地道,追着柳絮飞还挖文军的墙角又追刘慧敏。
“没,没这回事啊,是……是刘慧敏追的我……”
“行行,那些事不说了,反正死无对证了,就说柳絮飞这事……没这回事你怕什么,一块儿去呀。”
“去就去,以为我不敢啊?走走……”
他醉得实在不行了,一坐下了,又摇晃着站起来:“克己,哥们儿,我真对那谁没什么,这,这里面没我什,什么事,你别误会……不过,我知道你和她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跟了乔,乔革命……”
内心一动想问个究竟,这时候猴哥儿和萝卜过来找涂大鹏斗酒,包爷趁机拉着他离开了。
包爷拉着严克己朝柳絮飞那一桌去,严克己还在想着涂大鹏的话,走到半路忽然愣在那里不走了。
“怎么?”包爷正诧异,转脸却见柳絮飞迎面过来,就也张着嘴愣住了。柳絮飞看到严克己也猛地一怔,之后慌张地从两人面前走过,径直朝酒店大门外奔去。
“哎……”严克己欲言又止,完了又呆楞得像一段木桩,死钉在原地拔不动步了。直到包爷推他:
“喂喂,你快追啊!”
严克己追到外面刚来得及看到柳絮飞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了过来他跟着追了几步又失望的站住了。
包爷赶了过来:“怎么?还站在这里?柳絮飞呢?”
“走了。”严克己无力地指着疾驰而去的出租车,包爷“嘿”了声又着急跺脚,“那你还站在这儿,块追呀!”
“追?”严克己一时没明白怎么追。
包爷拦了一辆的士推严克己上车。严克己还在推辞:“算了,人家回去了不愿见……”
“你这人怎么扭扭捏捏的?”两人还在拉扯,司机不耐烦了:“喂!走不走啊?”然后把车开走了去接前面一个客。
“你看看你……行了行了,我开车送你,算我倒霉!”他拉着严克己向停在门口的桑塔纳走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