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己和包爷在诊室里还为那天没追到柳絮飞的那事争执着。争执的焦点开始是围绕着严克己在车上最后说的那两句话:他不该回来,不该回头看。
包爷为此异常生气。他的想法是:你怎么不该回来?怎么就不该回头看了?你是说不该回我这里来吧?不该回头来看我们这帮同学?哦,你是我请回来的,你说这话不是明摆着是冲我来,看不起我了嘛!他说出了他的想法,并且拍了桌子,当时还惊动了秘书小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以为哪个来咨询的病人发病了需要帮忙,被包爷臭骂了一顿,委屈地退下了。
“喂喂,我说你这人,你怎么冲人家秘书发火啊?”
“我早就该发火了,明明知道最近没人上门,她也笑话我,看不起我呀!”
“你这人霸道呀!”又耐心解释,“我不是看不起你……”
“你看不起谁也不行啊!”包爷索性就表现出霸道来,坐在桌子后面架起了二郎腿,以当年老师教训他们这帮学员的口吻指着严克己说,“你小子这是忘本,忘本哪!哦,你小子在美国待得挺滋润就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了?你活好了就忘记了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了?你还博士哪!还短暂地对历史发生过兴趣呢,你这就是忘记历史啊!但历史能忘记么?你往前看那是未来,未来还没发生呢,你得等着;你还是要回头看,回头看才能看到历史了嘛!”
“你这叫纠缠历史!”
“你才叫纠缠抬杠呢!不知道有这句话吗?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有时让你感觉像是堕入了一个又一个六道轮回……哦,更正一下,不是六道,就是轮回……咳,也差不多吧,事实也是,人活着就这样,车轱辘老在原地打转呀!都这么活着,没多少变化和新意。其实无论我在我国还是你在他国,我们都活在已知和未知的历史当中,你不纠缠它,它也会来纠缠你,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没活明白,我问你,割断历史能有今天吗?就比如说没有猿猴能有人吗?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嘛!……”越扯越远,但他们就这样辩论起来,像小时候辩论国家大事那样激烈,谁也没有让谁的意思,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严克己呵呵笑了,他其实这时并不想笑,因为没追上柳絮飞心情并不是太好。他预测他的小说将缺少结尾,连内容也将缺乏生气而变得没意义了。本来他回来想独自去房间里待会儿,想一会儿,好好梳理一下被搅乱的情绪,然而包爷不让他去。包爷的气愤上来了,一气愤就话多,就要发泄辩论,每当这时候他很难忍得住不接招,不将辩论继续下去。这应该是出于一种惯性使然吧,他们曾经是住一个屋子的哥们儿,哥们儿就喜欢海阔天空,就一切道理进行不厌其烦的辩论,夸夸其谈。这种辩论的持续有时候是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的。他那个年代人的特征呀!那时候太单纯了,太年轻了,物质生活贫困但平等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他们在绝无压力的情况下有时间打嘴仗来弥补当时的精神空虚。当然有辩论就会有不快,包爷这时已经就不快了,他也不快,所以辩论还得继续。
“对不起,更正一下你那句话,是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吧?”
“你这人就喜欢挑刺,我说了,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这话就事论事到某一具体事务上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假如过去有过,过去是错误的,或者过去有欠缺,怎么就不可以背叛呢?比如说吧,你过去喜欢吃肥肉,现在高血压不吃了,你背叛了过去的饮食习惯吧?又比如,人们过去穿中山装,现在穿西装这又是背叛吧?还有……哦,过去你拉屎蹲坑,现在坐马桶……还有,还有,还有你过去多拿人家一个包子觉得没什么,现在改正了,觉得羞耻了,这还不是对一种错误行为的背叛?!哈,你说得对,没有猿猴就不能有人,但是我们的祖先当年如果不背叛猿猴的生存方式而选择朝人类方向的进化,你今天还是人吗?”
包爷气得眼翻到天上去了,要不是使劲儿颔首咽下口唾沫就过去了,回不来了。他真发火了:“谁不是人呢?谁不是人呢?你骂谁?骂我呀!”
“不是骂你,不是,所以……”
“所以你变成人的时候不能忘记你怎么从猿猴变成人的历史!所以我说了,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忘记了历史你就还是一只猴子,明白了吧?!”开始蛮不讲理了。
严克己又笑了,“更正一下错误,是一只猿猴!猴子不能变人,要不你让现在的猴子变变?还有,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还忘说了,你这话就是杜撰了,至少是由忘记了过去那句话里派生出来的,你先别忙着发火……”
严克己见包爷脸色由发青变得紫胀急忙灭火:“其实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都活在已知和未知的历史中,历史就是历史,你忘不忘记历史都摆在那里了,记录在那里了。有人说历史是一面镜子,那不妨就偶尔拿出来照照好了。你不可能一天到晚都捧着镜子照吧?与纯粹照镜子的目的不同的是,不是比较你还是不是老样子没变,而是比对你较之从前,每天是不是有一个焕然一新变化的样子。其实照不照镜子你都会变的,这是客观发展的必然,否则就没有进化的历史了。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不应该有这种定义,历史可以供历史学家来研究,来总结,那就是吸取教训,可人活着不是为了背上一个又一个老旧的包袱,死抱历史不放的结果就是重蹈覆辙,那只会局限我们投向未来的目光,影响我们前进的速度。”
“柳絮飞是你的未来吗?”包爷突然插话,不无嘲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