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笋下,蓝紫小花环绕着如火红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谢逸徒手挖开青葱的草皮,一分分清理着长方形的墓穴。碎石、野草被一分分剔除干净,再垫上厚厚的一层树叶,总算像个样子了。
他抱起芭娅,最后一次凝视着她的面容,却已经再也没有一滴泪水,没有一分心痛,所有的泪水都早已在这一路上流尽。所有的痛都已麻木……
从她颈间取下吉祥八宝祥云长命锁,仔细收入怀中,他要带着这长命锁到长白山上,到天池边的山顶花园里,为她种下一朵洁白的雪莲花,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小心翼翼地将她安放到墓穴中,将花朵簇拥在她身旁,掬起一捧泥土,缓缓洒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到令人心惊。
“君璧。”身后一声低沉的呼唤响起,他没有回头。
“伯父已经尽力了。”谢岷对着逝去的小姑娘微微鞠躬行礼,“她在一个月前就被揽冥宫那个带头人抓住,威胁乌月峒的族长说出你们的下落,我假意帮他们配置林中毒雾的解药,他才答应暂时不伤害无辜之人,可没想到……”
“五伯,我想一个人呆一会。”谢逸手上不停,泥土渐渐埋没了芭娅半身。
“你如此萎靡不振,难道她便能活转来?又如何为其他人报仇?”谢岷猛地提高了声音,叹了一口气,又安慰道,“虽然那贼人盗窃谢家宝物,但揽冥宫更不是什么正经门派,伯父即便是恼恨那人,也不愿看着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样吧,你告诉我这石林内部的机关和里面的情况,伯父答应你,想办法帮你教训他们。我谢家虽然世代行医,慈悲为怀,总也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
谢逸依然没有答话,手指轻轻一颤,泥土覆盖了芭娅娇美的容颜。
“怎么,你连伯父也不相信了?”谢岷不禁有些动怒,“他只要乖乖交出医书,伯父又岂是那种趁人之威的小人?至于答应你的事情,若是做不到岂不是让你父亲看笑话?!”
“……”谢逸将最后一捧土填好,又仔细将草皮铺上,直到不细看完全看不出痕迹,这才站起身来。
“你也知道,就凭你们几人,想要对抗揽冥宫那么多高手,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谢岷见他犹豫不决,进一步劝说着,“跟这样的人没必要讲什么江湖道义,趁着伯父现在还受他的信任,毕竟好行事得多,也免得你那些朋友们受到伤害。”
“好。成交!”谢逸猛地转过身来,“我相信五伯。”
他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迅速地勾画着,机关、地形一点点显现出来。“虽然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帮到你们,但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了。”
“好,你等消息吧。”谢岷默记着地上的地图,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疑惑:这个素来毛手毛脚,最不成器的侄子,何时已经变得这般稳重了?难道是……受了那个人的影响?
“一切拜托五伯了。”谢逸恭恭敬敬行了礼,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芭娅的埋葬之处一眼,步入了石林。不知为何,转身的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
“谢先生。”无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山约定好的地点,声音沙哑阴桀。
“无痕坛主,这是林中迷雾的解药,你收好。”谢逸递过一只小小的纸包,“老夫这便告辞了。”
无痕听出了谢岷语气中的敌意,心中对他的托大暗自有气,却不愿得罪这样一位医国圣手,他伸手拦住了他谢岷的去路:“谢先生留步,揽冥宫深感先生大德,在下若是有什么地方行事不当,得罪了先生还请明言。”
“不敢。老夫相助坛主,是为了保全乌月峒诸人的性命,现在寨子已被贵派血洗,那也没什么说的了。谢家只是杏林世家,从不介入江湖纷争,贵派我们是惹不起的,解药在此,此事便算了结,坛主以为如何?”谢岷的语气较前几日明显冷淡了许多。
“可是,不是先生要在下——”无痕心中暗骂了一声。
“无痕坛主,就此别过!”谢岷打断他的问话,抱拳行了一礼,转身便走。身形已经消失在林中,“后会无期”四个字这才悠悠传来。
“可恶!”无痕眼中杀意一盛,又强行压下心中对这些名门正派的愤怒,一抬手,几名黑衣弟子从树后显出身形。
“将解药分给众人,攻!”冰冷的话语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带着万钧的杀气。
无殇,时隔多年,你我终于再一次对决!接招吧!这一次一定赢你!
映仙湖畔,无殇默默听云蔚说完乌月峒的情况,侧身抱起了酒坛,仰天痛饮几口,酒液顺着脖颈滑下,流入微微敞开的衣领中,浸湿了一大片衣襟。他脸上渐渐泛起潮红,眼神却愈发清亮,锋芒外吐,几可断冰切雪。
“所有的机关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等他们来了。”谢逸从石林中走来,向众人轻轻点了点头,就地坐了下来。
一时间,五人相对无言。灰羽扑棱棱飞来,落在无殇脚边,低声鸣叫着,好像在报告着什么。
“无痕已经通过迷雾,向石林这边来了。”无殇毫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掠过云蔚时,多留了一刻,“他们究竟所为何事请恕我无可奉告,你们现在不想趟这趟浑水,还来得及。”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云蔚一跃而起,“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是有自己的苦衷的,你为什么偏偏不肯相信我们呢?”
“相信……”谢逸喃喃地重复着,心中起伏不定:“五伯早就有了迷雾的解药,也早就查出了穿越迷雾的道路,可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把一切都告诉了无痕呢……不对,我怎会连五伯都怀疑起来了?他一定是用了‘欲擒故纵’之计,在想办法为芭娅他们报仇,一定是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让思绪回归到当前的谈话中。
“妹妹,无殇公子这是担心我们受到牵连,是好意。”慕霏泠拉了拉云蔚的衣角,低声道。
“我才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歹意,总之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应该同仇敌忾,而不是互相猜忌别人的用心!”云蔚夺过无殇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大口,烈酒的味道呛得她一阵咳嗽,流泪的眼睛却不予不饶盯着无殇。
“对。”其余三人也站起身来。萧牧将手搭在无殇肩上,一个月来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满是善意与信任。“在江湖中,我们或许会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但是此刻,我们是朋友!朋友有难,萧陌溪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我们也不会!”云蔚、慕霏泠、谢逸应声附和着。
“所以就算你不让我们相帮,我们也会帮你到底!更何况……”萧牧脸上露出温煦的笑意,“如果你真的不信任我们,又怎会告诉我们石林的全部机关呢?”他回过头,招呼其他人道:“走!我们先到石林中帮忙抵挡一阵。”
“好!正好练练新学的本事!”云蔚巧笑嫣然,向无殇一眨眼,跟在萧牧三人身后去了。
“你们……”无殇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只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间渐渐弥漫开来,融会全身。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很温暖、很舒服、很安心……好像二十年前雪后初晴,走过洒满阳光的庭院,又好像十年前黑夜中的那一曲,余音绕梁,十载不绝……
不是不愿意走进阳光,只是我已经在黑暗中太久太久,害怕突如其来的阳光会灼伤了眼睛……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在我经历了一次次的背叛与出卖,已经谁都不愿相信,谁都不敢相信的时候,还可以相信你们吗?
又为什么不信呢……亲情、友情、还有……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为什么不抓住这最后的一丝温暖?
“等等!”云蔚几人正要进入石林,忽然眼前一花,无殇已经怀抱酒坛出现在他们面前。“喝酒!”他将酒坛塞给萧牧,“痛饮千觞,比肩杀敌!”
“好!痛饮千觞,比肩杀敌!”萧牧接过酒坛豪饮数口,两人相视而笑,笑声一个清朗、一个狂放,直冲云霄,回荡在水云之间。
许多年以后,江湖上的种种仇杀、污秽、恩怨我都记不清了,可是却还清楚地记得陌溪哥哥和无殇那时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江湖男儿的浩然正气,什么是生死一掷为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