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前,敦煌。
大清早,老王挑着打铁的行头,手里啃着半个面饼,从家里优哉游哉地漫步到城门口的王记铁铺。铺门虚掩着,住在里面的大师傅依旧鼾声如雷,他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放下担子,向大火炉中填了一把炭火,准备着新一天的生意。
“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啊……”他把插满刀剑的货架拿到门口摆好,取了一口钢刀坐在门槛上擦拭。
这一晃眼,搬到敦煌来也有不少年头了,总算寻了个能吃饱肚子的落脚之处啊!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擦着刀,一边想着这些年来的日子。
幸亏自己离开村子的早,听说后来村里被一伙强盗打劫,所有的男人都被抓了壮丁,真是可怜!那伙改天杀的强盗,有一天撞上门来,定要让他们也尝尝教训!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将手里的刀挥了一下。
谁知,挥刀半空的刀忽然停住了,一股大力从刀柄上涌来,震得他手腕一阵酸麻。
真是邪了门……老王抬眼往上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吓得一个畏缩,松开刀柄从门槛上向后跌了下去。
眼前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身量颀长而略显清瘦,肤色苍白,面部轮廓分明,五官精致没有一丝瑕疵,不似俗世中人。然而最令人惊讶的还不是他的容貌,而是这般绝美的面容背后,周身上下散发出的凛冽杀意!就好似最冷的冰,最寒的夜,被那样丝毫没有温度的眸光扫过,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会冻结。
“别……别杀我。”老王双手抱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全身像筛糠一般抖动着。
看着对方那恐惧的模样,苍彦这才发觉见到刀光之时,杀手本能的反应已经深深吓到了这个同村的铁匠。“我这是在做什么……娘和妹妹的处境已经让我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吗?那又怎么救得出她们?”想到这里,他收敛了身上的杀气,想要去扶老王一把,却又伸不出手,只得出声招呼,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王老伯?”
“啊?”老王仓皇间抬起头来,却不敢正视苍彦的眼睛。
“是我。”苍彦打量着这个曾经村里最强壮的伯伯,轻声道。印象中还是王老伯早年的样子:站在自己面前,咧着嘴憨厚地笑,用粗糙的大手掌抚模着自己的头,古铜色的身躯就像一堵墙一样厚实。而现在他脸上却爬满了皱纹,在自己面前战栗着、蜷缩着,苍老而胆怯。
“你……”老王缓缓抬起头,诧异地上下打量着面前利剑一般的少年人。这眉……这眼……他突然一拍大腿,“你是——”
“是我。”苍彦在老王极度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轻轻点头,眼底掠过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不安和微茫的希望。
已经第八天了,千里奔徙、辗转寻访,终于找到了村里铁匠的安身之处。接下来就只有倚仗所谓天意了。
不能失去娘和妹妹,决不能!只有守着与她们在一起的温暖回忆,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还曾经作为一个人而活过……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几乎不敢出口询问关于“血弦月”的下落,脑中反复回旋的只有一个声音:如果还是没有结果呢?如果断刀已经被熔化,被转卖,被丢弃,被抢夺……他不敢再想下去。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不安,他终于还是出声问道:“王老伯,我小时候卖给你的一柄断刀,现在到了何处?”
等待回复的那一瞬间长得仿佛一万年,他多希望他能快点给出肯定的答复,那么赶回去救人还来得及;可是又多么希望他不要出声,只怕一个字便断送了所有的希望。
“断刀……”老王急速回忆着昔年种种。他经手的刀剑无数,早已不记得这样一柄不显眼的断刃,可是面对黑衣少年那冷峻的面容,那随时都可以喷薄而出的杀意,却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细细回想着当年的种种。
在他心中,眼前的黑衣少年早已经不是村里那个有些羸弱内向的孩童了,而是一个随时都可以取了自己性命的高手!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如果自己的回答错了一个字,全家性命不保!
“绯红色,上面有奇怪的符号。”苍彦见他没有印象,又加了些描述,感觉因为紧张,嗓音已经有些沙哑。
“好像……有!有这么回事!”老王刚刚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记忆,便忙不迭喊了出来,“收拾行李搬到这儿的时候,我看到那把断刀没什么用,便把它投到熔炉里,想着——”
“你说什么?!”苍彦一把拎起了坐在地上的铁匠,眸中似要喷出火来,心却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
“咳咳……听、听我说……”可怜老王虽然一身蛮力,在这一只颀长而略显苍白的手中却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他双脚在空中乱蹬,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说出了“听我说”三个字。
“啪——”在他将要窒息的时候,黑衣少年终于一松手,将他丢在地上,利刃般锋锐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压迫,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老王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咳咳……我把那断刀在火炉中化了整整五个时辰……那断刀烧得赤红……满屋子都是红光……血一般的红……却一点儿都没变形状啊!我家老婆子说这一定是……是神的兵刃……毁了不吉利,所以就一路带到了这里……”
“现在呢,在哪?”苍彦猛地跨上前一步,目光直至垂在老铁匠的脸上。
“在……在我家。”老王扶着兵器架,颤抖着双腿勉强站了起来。
“带路。”苍彦一把提起老王的后领,冲出了王记铁铺。
在敦煌居民差异的目光下,老王硕大的身躯一路被这看上去完全算不上强壮的少年提在手中,腾云驾雾般转过了几条大街。
“到了,就是这儿。”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房子,他忙不迭地喊道。
“老婆子——”身子刚一落地,他连忙跑上前去叫门。现在已经很明显了,眼前这灾星遇到了天大的要紧事,要想保命,顺着他的心意麻利地做事总没错。
“老头子,你咋又回来了?”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半百妇人探出头来,一脸的责怪。但是当她看清了立在自家男人背后那宝剑般寒冷锐利的黑衣少年,所有的责怪都变作了惊诧。
“快!从村里带来的那把断刀,快去拿来!”老王顾不上解释,推着她便往屋里进。
“怎么又是断刀?”老王娘子一愣,“那断刀昨天已经被一个美貌姑娘买走了啊!”
“买走了?”苍彦一把推倒虚掩的房门,逼视着瑟缩在一处的两人,“什么样的人,往何处去了?”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诧异,没有时间担忧,只有尽快找到那取走“血弦月”之人。尽快!
“也就十六七岁年纪,穿一身白衣,长得特别水灵,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比中原的美貌女孩子更大、更深。”老王娘子慌忙跪拜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诉说着前一日的传奇遭遇,“她手脚上带满了银色的铃铛,满头的乌黑长发只用一只花环扣住,又好看又高贵,看模样像是西域的姑娘。也……也没说要往什么地方去,只是在接到断刀的时候,好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声:‘这一次不会再让你们夺走。’”
苍彦听着这般叙述,除了那女子容貌出众外,竟然全无可以追查下去的信息,他心中一阵颓唐,眼前的人与景仿佛也渐渐模糊起来。
正在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时,街角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叫嚷:“抓住她——!”
他茫然回头,正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从客栈二楼跃下,身后想起了老王娘子的惊呼声,
白衣、黑发、花环、银铃,正是那先他一步取走“血弦月”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