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正要下车,车上是满满的,充斥着汗臭味儿,好不容易捱到车门前,车下的人已经拼命往车上拼,不要说下车了,就一会儿,她已经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用一只手护住胸口,另一只手护住手袋,薄薄的衣裙哪里经得起这么挤?
她简直就要哭出来了,恨这城市该死的公交。而她却像繁忙街道上一只无助的小蚂蚁——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车,仿佛是那位面善的售票员使劲敲打着车窗,“彭彭”直响,她只记得站牌下那双眼,很有绅士风度地讪笑着。
直到公交走远,她才意识到,那双眼还没有走,还挡在她必经的通道上,看着她抿着唇走过来,他居然笑了:“你好,天气可真热啊,这里正好能避避太阳。”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乎这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但他的笑似乎带了魔力,而且居然殷勤地抽出一柄折扇递过来。无法推拒的,她站在夕阳的倒影里,重重地扇了几下——大约是最便宜的那种,倒还结实。他皱起眉头看着来往的车辆:“古怪,越是夏天,越有人挤车,若是我啊,宁可站到天黑,也决不愿去做这汉堡包的素馅。”
她“吃”一声笑了:“你这人真损。”
“一下车就看出了,”他抿着嘴一笑:“我认得你,才敢这么说的,你是072号是吧?哈,别这么奇怪,我就在你储蓄所旁边,经常去的,只是你不会认得我。好像他们把你叫所花吧,不管男女老幼都往你那台挤,好在我怕挤,帮你省了些业务量。你旁边的那老婆子最认得我,不但知道我的姓名帐号,还知道我的存取日期,存款余额,幸好我没用密码,要不然又烦她了。”
她惊奇地眨眨眼:“你是说那台破电脑罢?”
“你还真幽默!”又一辆车过来了,挺空,看来是专用疏散人群的,他没上,“你不用告诉我名字,以后我见到你,就叫你072号,公私两不误,其实女人的名字没一个好的,不是花就是春,红红绿绿的,我最欣赏是杨开慧,读上去口感特别好,你的名字绝对好不过她的,倒是叫072异军突起,既虽致又大方,我的名字你自然可以查到的,不过你可以叫‘柚子’。”
“柚子?”她又忍不住要笑,“怎么这么个外号?”他长得不坏,怎么会跟那又大又贺的东西联系上。
“哦,我的外号可多呢,比这好的还有,只是你想不出的,以后再告诉你,这个算你的专利,我最怕柚子了,怪好吃的东西,一吃就拉肚子。”
她真笑了:“好吧,你能想出这个外号,我就送给你。柚子,你是做什么的?”
“城市的最低阶层,做工的,比较好听,叫技术员的那种。”
“哦,“她轻轻地应了声。
“我可真没想到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会挤公交的,”他这是想岔开话题么?“以前都没在这站见到你。”
“嗯,motor坏了,新的给拖了一天。”她抬起头:“你是要回家么?那应该是坐对面的那辆车?”
“哈,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再见,072.”他倒着走,不防一辆车开过来,他一下子不见了。柚子……她几乎叫出声来,却见他在硝烟弥漫中得意洋洋地挥挥手,飞快地朝对面跑去,抢上了刚来的一辆车。
她拢拢发,把扇子扔在一边,看看,犹豫了老半天,还是鄙夷地走了。
奇怪,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都没注意到,柚子还真是储蓄所里的常客。那几个阿姨柜员都能津津乐道,说性格儿是极好的。只是来得太勤,似乎有些小气——当然他原也没多少钱,这段时间似乎来得更勤了,他们说。
他依旧是不到她的柜台前,依旧是那种带魔力的真诚笑容。她会情不自禁地去注意他,然后情不自禁地笑出来,那是一种受感染的笑,会使得柜台前的大小伙子受宠若惊。
好几个月了,他们见了不知道多少面,却再没说一句话。终于有一天,就要下班前,他匆匆进来,心不在焉地在最远的那个柜台存在十元钱。
她知道一定是出事了,特特地最后一个出去,他站在斜辉里,不知是不是故意要摆出一种姿势。她心里一跳,忙咬住下唇:“一个穷酸小子,有什么好怕的。”的确,他穿的也太破烂了,怎么会好意思来!
他笑了,又是那种笑:“你好,072.”
她不敢去看好。
“从下一回起,我要上你那个柜台,今天预告一下,让你有点心理准备。”
这是什么意思,要取钱么?“你增加了我们这么多工作量,可不是一个好储户的品德。”
他眼光一转:“其实他们都知道的,我学过些经济学,知道银行给我们算单利,自己算复利,太吃亏我们了,所以我月初把钱尽量取出来,过半个月重又存进去,每月上加一百元,原先我是两个月做一加蠢事,现在一个月两次,自然就是勤了。”
原来他竟不是为自己!可是他们都说他是定要在她上班的时候来,都被同事看在眼里了。她勉强笑了笑:“你这么在乎这几分钱?”看着他的笑容,有一丝心酸涌上来:“难怪他们说你小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气呀,”他睁大眼,“我可是存钱哪,我想,只要这样存三年,连本带利有四千元,我就可以干一番大事业。”
“四千元,能干些什么?”她暗恨自己刻薄,“现在物价都在上涨,很快四千元连以前一千元都抵不上了。”
“项羽不过八千子弟兵。我拿一块钱掰两半花,可不也是这个数?”他笑得很有自信。
她默然。这时一辆摩托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身边,一个青年跨出来,“hello”一声,那上面是一张英俊的脸,明亮的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她。她本应该很勇敢地靠近这个骑士,向旁人证明自己名花有主,可是心里却莫名地一悸,哼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啊,”对方殷勤着。
“不劳费心,我自己有车,会走。”她掉头走向存车处,“柚子,要不要跟我兜风。”
那个身影已经隐在树影里,闻言回头一笑:“不啦,一个大男人坐在女人身后,会不好意思的。”
一个好不识情趣的男孩!可不知为什么,她开始为那个账户担心,不顾同事们的一些闲言碎语。她无奈,看着那子弟兵遵照项大将军的指令,稳健地朝八千挺进,终于有一天,他存满了四千元,没有笑。
“为什么他不把余额结走,莫非……”就在那一刻,看见他笑了:“请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