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站起来,不顾柜台内外的目光。他的笑容很自信,就像自己真成了项大将军,他的头光亮,宽阔的额头昭示着另一个世界,一身西装笔挺,正是刚流行的白领装。可是她还是愿意看见以前落魄的样子,一身运动装,用一种机智的讪笑打量着她。
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储蓄所里,直到那一天。
她心里突然有些悸动,抛下手上的业务,猛地冲出门去。这是违反规定的……她工作了这么些年,从不曾出过这种错,可是她追上了:“柚子!”
依旧是一身运动装,缩头头在那风中瑟瑟地。她上前去和他并肩,等他不经意地转过头来,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回,慢慢地回过头去,依旧走自己的路。
“你忘了我了么?”她尽量柔声道。
“不敢,像你这样的女孩是很难忘却的。”
“不管你有了多少钱,都回去开个户头好不好,我们储蓄所有任务……”知道这是个不好的借口,但她还是这么说出来。
他停下脚步,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是么?好像现在规定帐户上必须有五元钱是吧,让我看看,”他肆无忌惮地翻着口袋,“嗯,四块九毛二,比我想像的多了些。”
“怎么会这样?”她很平静。
他更平静:“我用舅舅的帐户作股票,把什么都亏了,还欠了一的债!”
作为个中人,她多少知道这几个月的股票行情起起落落,据说深圳有人挟数亿冲进沪市,捞了十几亿走,这中间的波澜,不是一般散户能够勘得破的。他怎么会去做这个,去做这个!
他小心翼翼把那些碎钱卷好,塞进兜里,茫然地叹口气,慢悠悠向前走。她跟上去,咬了好几回唇,轻声说:“我依着你的法子,在另一家银行存了四千元,你先拿去用,得回本时再还我,好么?”
“你!你……”他的脸色变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是吃女人的……么?走,走开,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你站住!”她的喊声里带着哭腔,路上那多眼光扫过来,他回过头退着走,冷笑着:“没有人能让我站住的。”不防一辆车开过来,他一下子不见了。柚子……
她急忙冲过去,却见他在硝烟弥漫中冷漠地站着。几辆车急停在身后,司机按着喇叭,探出头怒喝着,她居然完全没法听到。
“跟我走吧,”他走过来,第一次拉起她的手,穿过喧嚣的都市。
他想干什么?一直走到这排破败的房子前,她才真的想起,他说过,住处离储蓄所不远的。可是很奇怪,本应该是惊慌失措的,她却隐隐有一线欣喜。
打开门,他先闪了进去。房子是狭长的,阴暗而陈腐,深处有一张大木床,他在床前的书桌前搬了把破凳子坐下,摊开了一叠纸,冷冷注视着她:“072,你跟进来了?”
“不欢迎么?”
“我对谁都不欢迎。”
“好吧,你可以去投诉,或是上诉法院。”
“哦,这话说有……可真是幽默。”好像他脸上又有了讪笑的表情。她回转身,把窗帘拉下,把门封死。
他皱了下眉:“把灯打开。”那是盏普照房间的大灯,也不知道有多少成份可以洒向人类,而他依然伏案不倦。她展开床帐,看起来来庆上整理得比房间好多了,褥子很厚,而且……有两层帐子!
在这个幽深的环境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发生多少事呢?渐渐地,房间里弥散开清彻的香味。他终于回过头,看着只剩贴身衣物的她,一脸沉重的讥笑:“原来男人若是落了魄,自然会有女人送上门来,怎么我以前就不知道呢。”
这是一盆冷水,不如说是一阵冰雹。她一向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的,可是对方居然只看了一眼,连第二眼都没有……泪轻垂下来,她静静地除去了最后一道防线,站起来,轻轻地:“柚子,回过头,今天……我给你。”
他仰起头,深深地吐了口气:“072。”一个落魄的男人,此情此景还能再做些什么?他放肆地斜抱起她,倚在床沿上,对着她的唇吻下去。
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舒服,那个吻也是笨拙的,然而他的唇还算温暖,也有些弹性,只要他能再吻一下……她含羞缩起身体……难道是肌体的紧绷感让人不舒服?她能感觉到唇变冷,一双手放肆地推开她,那是不应该的位置。
她迅速抓起身边的衣物护住胸口。面前那个人,用袖子很不雅观地擦了下唇,然后重重朝地上啐了口。
……
“我恨你!”她慌乱地寻找着合适的衣物,却不想在他面前袒露,哪怕是已经被看遍了。可是这么多的衣物,她怎么能够翻找到呢。
“别走,”他拿了一床略带着馊味的被子遮在她身前,声音艰涩:“我想,072,这不行……你一定是误解我的意思,钱,我有,都在股市里,不想再存钱了,那些利息,我根本看不上。有了那些钱,我以前写的书都可以出版,我会很有名,很有钱的。”
“你说的什么呀,”她掩住胸口,低低地说。
“是,钱,我真是不愁了,像你们,只懂看钱的,要想体现你们的业绩,多少家都找过我存钱……可如果你们要表现在经济上,高人一等,还是别找我这样的人,发布你们的爱心。”
“你……”她的嘴唇发抖,“到底想说什么?”
“你那个有钱的男友,给了我五倍的子弟兵,才让我有这么好的机会发财,”他放下被子,捡起一件内衣递给她,放肆地盯着她的身体,“他还告诉我,你就是个花瓶,也是个碎了的……”
她伸向内衣的手猛地抬起,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那个身子倒下来,压垮了大木床,也压住了衣物。她拼命扯出一些,也不管是不是被扯裂了,咬牙切齿地就往大门冲去……
身后转来了哭声。
她听见了……
慢慢回过头。那是他在哭。不敢相信,从来嘻皮笑脸的他,居然会因为一巴掌就哭成这个样子。可那大颗大颗的眼泪,却不是假的,那成串的哭声更不是装的。她居然忍不住回到了床边,拜会他的头。
“哦,072,别离开我。”他伏在她的胸前,无声地抽泣着,把她的心整个剜空了。“柚子,你还是在骗我么?”
“不,”他抬起流泪的脸,“我从来不骗你,从来不。我再也写不出书,只能靠钱来维持自己的名声,整个文学骗子,我活着还剩什么,还有什么用啊。”
“你这个混蛋啊,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能相信你什么?”她轻轻地说,展开胸膛拥住他,沉稳有力地吻下去,吻他的额头、眼睑、鼻梁,吻他的长发、耳朵、下马,吻他的脸颊,还有……嘴唇,不管那哭泣的声子是那么笨拙:“哦,柚子。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一瓣一瓣吞下去,咽下去……哦,柚子。”
她不辞而别了,来储蓄所的人再也没见到好,有各种传言,有滋有味,有根有据,可是再不见她。至于他,倒是明白的,他已经有名了,但更有名的还是他有钱了,很多很多的钱,足够他做什么都是手到擒来。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她让他金屋藏娇了,要不,外面传他有那么多情妇,怎么就不结婚呢?
那些老营业员只能婉惜,“他阔了,不到储蓄所来,也不为那几千块钱费心思了。”自然他也不会屈尊来澄清各种传闻了。
若干年后,还是那个车站,候车的人彬彬有礼排着队。他在最前头,同一个贵妇人依偎着有说有笑。车进站了,宽敞的无人售票观光车,上下车秩序景然,大家少不得摆出绅士风度,来个“累滴会死特”。这时,他脸色变了,推了贵妇人一下:“你先上去。”礼让的队伍里顿时传来一阵咒骂声,但他还是成功挤到车后。
她没有跑月兑,被拦在必经的通道上。两人站住了,一齐微笑,一齐僵住了。她是一身标准的少妇打扮,和城市中千千万万忙碌的蚂蚁早已经没有任何区别,而他,多了很多东西,唯独笑容没有了魔力,很可能就缺了以前的讪笑吧。他想说什么,却把话咽下去。
喇叭在不断按着,不耐烦的乘客伸出了头。他笑了,依旧,她幽幽抬起眼,又垂下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们错身而过。
贵妇人优雅地伸手牵他上车,依在前栏上笑着:“又找到写文章的素材了?”
他潇洒地笑着拥住她的肩,在她耳侧轻轻说:“这女孩,你加我两个人,一辈子也追不上。”他的眼光透视到很远,远得穿透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