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云 序曲3 寻 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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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车上还空荡荡的,她嗤笑着找了他一堆零钱再甩给一张车票,就飘然下车,端了一个保温杯递给刚上车的驾驶员,然后只是优雅地侧身坐在驾驶座身边的一张椅上。

她穿的是一件工作裤,却恰到好处地屏蔽了那腿部线条的纤弱,膝盖微侧,两条腿紧紧地并拢着,就好象她正穿著一条长不及膝的短裙而充满羞意。他赶忙转开眼去,心里却在暗暗后悔,这个位置本可以很好的欣赏她侧脸那光洁的线条,可是……当然了,那个方向正有一坨惨淡的反射光线照过来,太闪眼了。

只听到他们漫不经心地交谈着,节奏很快,特别是驾驶员大段大段的俚語。而她的声音在他听来便显得很明快,有几分象在小提琴第二、三根弦之间自由转换,这应该就是吴侬软语吧。气息似乎都是从那小巧的鼻翼透出来的,而弹性的嘴唇只是用于作出准确的造型,让对话者能更形象地理解自己。他甚至能准确地听出那唇的挠曲,在夏日的阳光中,闪着诱人的嫣红。

而那鼻翼,那气息,似乎是两只红桨轻轻划过碧绿的江南春水,然后慢慢地潫出圈圈涟漪,渐渐地与自然共鸣,催生着幼女敕的柳枝,哦不,只是细细地抚过他鼻喉之间,让他耳根发烫。昆曲的精华就是这么?

只觉得手中突然一紧,忙醒过神来,还是她在面前,怒气冲冲地抽去一张老人头。令他伤心的是,她居然偷偷地把售票包移了下,挡住了牛仔裤的正前方,那是他视线朝去的地方,不过,天地为证,他可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反正映像到他大脑深处的都是月前的情景,他发誓。

可是身旁的乘客已经好奇地狐疑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抹嫣红掠过她苍白的面容,扶着售票包的手慢慢向后缩,似乎有一个提拉的动作。天哪,这下他可是跳进江南水巷都洗不清了。

她仿佛有些趔趄,而周围也适时地传来窃窃的笑声。只有一个例外……因为在她身后。

“有没零钱,找不开这个。”她将老人头递过来,些许薄怒。他慌忙点头,努力地将手伸进裤兜,眼角却注视着那依旧苍白的纤细的手指。

那时手指就抚在他前面座椅背上,那么真切,可以见到中指侧面一条淡淡的青色,可以见到其中有柔柔的弹跳离开指尖的方向滑动着,周围的声音大起来,他却只能听清楚她的声音,就在侧上方,很近很近,应该是说着上车买票之类的话,可是却完全不明白她说的什么,他承认,她的普通话里是带些口音,但是很柔和很亲切的那种,可是于他却只是觉着她的悠扬宛转,她的轻呤低唱,万籁俱寂中,只有他的心弦在不停颤动,配合出她的旋律,激荡出最深沉的和声。

车很猛的开出去,后排于是有人发出咒骂声,他也感觉到了,因为她的身体随着这个颠簸,轻轻转了下,靠在他的肩上。慌忙闭上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正从他面前提起、离开,是的,她肯定也将离去,可是,似乎稍稍犹豫了片刻,肩上的触感稳定了下来。天,他有幸成了她的座椅!

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他们所说的肉感还是骨感,他只能感到一种坚实,是的,只是一份夏日特有的潮湿和生命最深处的一种脉动,在这个宇宙的某个角落滋长扩散。他只能努力挺直腰椎,让她坐得更稳、更舒服些。再也没有声音,没有夏日,只有一种悸动浮升到喉口,一剎那,只觉得眼角有一些润泽。

他不明白票是怎么到手上的,似乎没有找钱,他不明白。而她,重重地一个转身,和着车厢的振荡,向车前走去,那腰身步法,似乎比当时灵动多了。

周围的乘客于是沉寂,于是原先没有动的那个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揉揉肩膀,伸了个懒腰……他居然伸了个懒腰!……还是个胡子拉渣的中年人。

他哀叹了一声,从心底里。

夏日的车厢,沉浸在一个闷骚的气氛中。左边应是一对夫妻,女的将头靠在车窗上,脸色雪白,是土著般专有的白净,没有一丝血色,似乎透明的眼眸注视着他,不,谈不上注视,没有视线,只是睁着。

在她怀里,有个半周左右的婴儿,眼也是这么睁着,朝向她,一只细瘦到没有肉的手从婴儿臀边离开,无力地牵起身旁的手,那黑白的对比惊心动魄,那雪白上面可以分明看见骨节在轻轻抖动,带着手背上一丛细长细长的绒毛。

要在以前,他这个“南蛮子”一定会讶异于这种纯粹江南的细白,而现在,他已失去知觉,已经用一个月的时间尽量乘座35路车,已经参观南港三次,在周边的风景区,见识了形形色色的游客、看客、住家、商家,已经不再较劲于船娘那眼角手背厚重的角质层,也无法欣赏她们那古朴的民族服装。

他只是在寻找,一段因为他紧张慌乱居然在目的地下车而错失的一段邂逅,他只是要等待,一条本可以补一张票期待延续到永远的旅程,他只是想倾听,一阙他只要当时静下心来就可以让每个细胞消融的昆曲。

满脸枯槁的男人终于受不了这满车的窒息,头一歪,在女人怀里沉沉睡去,那姿势很有些暧昧,在他眼里却有些感人,就如同他们的婴儿。女人的薄薄的鼻翼轻轻抽动着,眼里似乎有一团火焰慢慢地漾开,夏日的残阳,似乎给她脸上抹上一层不属于她的胭脂色。

不,他该回去了,离开这本不我属的城市。

站起身,让座给一个刚上车的壮汉,擦着那中年人的肩膀,他跌跌撞撞来到车门边,抓住铁栏杆,夏日里它并不冷,只是油腻,许多人手汗、皮脂汇聚的一个散发铁锈味的保护层。应该也有她的。

她正在车前端,坐在驾驶座旁发动机罩上。车里人很多,机罩上已挤了不少人,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这极短的时间跨过去的。那个驾驶员正不咸不淡地同她说着,好象还是原来的那个,只是衣领子干净了许多。她的节奏依然很快,依然是吴侬软语,只是话好象多了,还不时发出清脆的轻笑。

车猛停了,车门开了,没人上来,他摇摇头,这个车站不是他的目的地。她似乎瞥过一个轻蔑的目光。听到驾驶员低咒一声,车猛地开出去。没关系,马步扎得稳着呢。她却娇呼一声,靠在驾驶室肩上……她就那么靠在肩上!而且还娇媚地笑着。

这姿势一直维持着,他的目光无力,完全无法分开。那驾驶员的感受,一定如车后那满脸枯槁的男人,虽然还装模作样开着车,每一根头发却都声嘶力竭地在沙尘中欢唱,努力伴奏着她那不肯停歇的轻笑。

他使劲捶着门,驾驶员趁机满脸地转过头来,猛地一脚剎车……那姿势真是分外地暧昧。

可她却保持着,再没回头。只是一样东西被车甩出了门外。

他机械地绕过车,向宿舍大门走去,车开了,高高地扬起尘土。那有什么用,车后窗够脏的,就算你不扬尘,一样什么也看不着。

哦,还有自己,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回去都得洗涮涮,把一切洗掉,什么也不用带走,什么也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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