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上,五道栏杆犹自不能容纳等车的人,去动物园的心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车却还不能到面前。“巡哨”的老爷爷口才倒好,一次次说上级注意到节日游人多,已经多派了机动车,可是当车还是姗姗来迟、他却拍一走了之时,人们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栏杆,拥到车面前。
一个女敕女敕的女声直叫唤:“叔叔阿姨,让让吧,我们班好不容易才排到前面的。”可是这该死的车。驾车的是个女驾驶员,任男男女女在车门上敲打,一筹莫展地看着车下。人群越发拥挤了,几个女同学忍不住哭出声。
伍孟华就是看着热闹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去动物园呢,不知道去过几次了,连那猴子眨左眼是什么意思他都猜出了(不告诉别人)——可是班长大人洁白的前额上已经滴汗了,滕佳几乎是唯一不哭的女孩子,看不出她瘦弱的身子会那么坚强。
他耸耸鼻子,朝身边几个男同学瞟了眼,大踏步上去,一边推搡:“让开让开,真不像话,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遵守秩序。”人们一下子乐愣了,当不住他柔韧的身躯和臂力,给他们冲到前门边。他一指:“大力,你守那头,抓好门沿,担心别让夹着了,其他的排开罢。”他们训练有素,一下子分出道来,同学们欢呼雀跃,涌到门前,滕佳借着几个女同学帮忙,抬起身来:“售票员阿姨,开门吧,我们班是排到最前面的。”
她是靠得那么近,插了支发夹的鬓几乎就在鼻子下,伍孟华把头微向后仰,阴阳怪气地发话:“班长大人,快上啊。”
滕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的甜劲是全校闻名的,他却不大受用,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眼看着一个班同学都快把车填实了,还真没几个乘客敢过来接受“夹道欢迎”,他得意地一笑,挥手让“手下”上车。他是最后一个,正要上,后面人群拥上来,也不知是谁挟怨,好大的劲,竟把他往后抛去。
没有惊叫,周围疯狂想挤上车的人不断推搡着他,没有借力的地方,最大的担心就是撞上栏杆。他勉强转身,却早撞上去了。软软的,好香,那是一种……
他忙站起来,羞着脸连说“对不起”。
车门已经关上了,滕佳和大力在售票座旁大声招唤着。他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走吧走吧,我自然会跟上的。”大力笑起来:“大哥,这点儿路,你走都走过去了。”
“去去去,”他笑骂着,看着一车的欢笑声在浓重的车尾气中走远。
“学生时代真好。”这就是撞上的那人,看那香水用得,一定是嫁出去的女人,贾宝玉不是说么:“女孩是珍珠,怎么嫁出去后就成鱼目了。”可她……她不是。
整齐的半长发披在肩头,洁净无瑕的脸庞上还带着一种孩提时的笑容,特别的是抹得鲜红的唇中隐隐露出两颗虎牙。
他试着笑笑,犹犹豫豫好奇地注视她:“你是大学生吧。”虽然他们从来不把考大学当一回事,但在高二孩子小小的心灵里,大学生还是一个高贵的存在。
她笑着,笑得幽静:“少了几个字,是大学结业生,那儿出来的,”她指了指。
他不知道大学生和大学结业生的区别,追问着:“那你现在做老师么?”她慢慢摇头,脸上有着隐痛。
“不当也好,我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她没作声。人群越发拥挤了,他们站得这么远,还给挤到一些。她笑了笑,牵住他的手:“你跟我走吧。别同他们挤,臭哄哄的。”
一起走过古街,她时不时停下来,看些小商品,显出很鉴赏力的样子,只是不买。
“女孩子啊,都是爱小的毛病。”他不敢说,和异性走得这么近,好像以前只有母亲,不过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容易到了大路上,她熟练地升手拦下一辆的士,说了几句,开门上车,伸出头微微一笑:“上来啊,要我给你开门么?”
他慌忙摇头:“我爸爸不让我坐小汽车,说影响不好。”
她笑得花枝乱颤:“这只是出租车啊,谁会说的?就算你今天运气好,姐姐带你打的去动物园。”
很显然,她并不想到动物园来的,买了两张进公园的门票。她走时慢慢的,弱不胜衣的样子。他也只好那么跟着她,很有些保护姐姐的光荣:“去划船,我船划得特别棒。”说实在,公园里了划船也就再没其他儿好玩的。那些什么名胜、什么题词一点儿看头都没有,又不见苏东坡留词、白居易造堤什么的。
她柔柔地看了眼:“我想去博物馆,陪我去好么?”
“好啊。”他依旧高高兴兴,“我爸爸几次要带我去,妈妈老不让了。”
她微笑着一扬颌:“那是你同学,你那班长大人好漂亮,远远地就可以认出来。”
是他们。他笑起来:“他们在等我呢,嗯,看见我了,眼睛尖得很。姐姐,我要过去了,以后再陪你去博物馆,好么?”他挥挥手,不待她回答,已跑过去。似乎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他下意识回过头,发现她根本就没看他,只瞅着金波粼粼的湖面。“会不会她压根儿就不要我陪着呢,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好漂亮。”
在其他人眼里,那只是无足挂齿的插曲,最重要的是他在车站上的大义勇为。两个随军的教师更是几乎“感恩戴德”——当然是两个女教师啦,在班主任面前赞不绝口,把他耳朵说出了茧,然后是在校长大人亲自暗示下,班干部进行了改选,一阵欢呼声中,伍孟华以全票当选了班长。当他得意洋洋进行就职演说时,看见班主任头着无光圈的眼镜后冰冷的眼,方才意识到自己太不谦虚,敢给自己投赞成票,不过谁教他就这副德性?“人就要有自信,”爸爸老是重重拍他的肩头这么说。
他看见滕佳在朝自己微笑,好纯好纯,心里又不太舒服,话也乱了,真是的,刚才给滕佳投一票就好了。
大力总算是自己人,见机得快,立刻举手发言:“好样的,伍孟华!”然后像在足球场上射门成功似的,抱住他又跳又叫,挑衅似地瞪了班主任一眼——组建内阁时,他主动辞去了担任已久的体育委员一职,以示“伍大哥”不会任人唯亲。不过滕佳是重要干部,她当了副班长、学习委员、文娱委员,当然还不忘给个课代表,能者多劳嘛,反正她能力强,与班主任的关系融洽,总之,当选班长,这是伍孟华的第一次,风光极了。
连例行的课后点心——足球赛都没有参加,他兴匆匆赶回家去,心里还想着刚才的风光劲,真是的,上一回作班长还是幼儿园小班,他最懂得保护小朋友了,可惜一次把中班的小朋友打惨了,就地免职,还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三张检讨,贴校门口,好在那都是爸爸写的,他自己检讨,关我什么事!他心下一动,他当班长,爸爸知道时会高兴么?从小学到中学,哪个校长、副校长不是巴不得巴结上,要给个班长、中队长的当当,却不知哪儿早出那么多的班主任,一个个草莽得很,直接评定他品质不好,没有资格当选,而爸爸哪个不是千恩万谢摆出那个样子——这下可好了,当选就是个烫手山芋啊。
想到这儿,他心凉了半截,还是别给爸说了,只偷偷告诉妈妈,高兴一下,过几个月,一定抢个“市优秀班级”当当,那时在通讯上见到他的名字,爸爸还不把眼镜打跃到地上,裂成两半?
他冲自己顽皮地吐吐舌头。好像有人注视了他一眼……
那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