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府城西江水鱼鲜坊是座三层的高楼,雕梁画栋,一应摆设都十分考究。若是有外地客路经安庆,打听这城里何处有好的吃食,满安庆府的人都会告诉他,“山珍狮子楼,江水鱼鲜坊”。
城北三里处于家庄的山珍狮子楼,是吃野味的第一去处,无他,于家庄是安庆府周边百里最有名的庄户,十有**都是猎户出身,长年累月从山里将各色猎物贩卖出来,三亭能有两亭被山珍狮子楼收购。故此,欲吃野味必去此地。
城西江水鱼鲜坊则不仅鱼肉鲜女敕,入口即化,鱼汤也熬得鲜美无比,令人远远闻之便馋涎欲滴。
此刻江水鱼鲜坊顶楼乙字号包厢内,刘先生正依在黄梨木交椅中,细细把玩一方碧绿的玉坠,口中啧啧叹道:“果然是好东西啊……吴四,你说刘九斤那夯货,也配有如此宝物……岂不是该死么?”
窗栏边站立着一个短襟打扮的瘦子,正盯着楼下不停观瞧。闻言回头一笑:“都亏了大人神机妙算,带契着兄弟们立功。若无大人的谋划,昨日倒真让那厮逃了。小的跟着大人这些年,倒真学了不少东西。”
刘先生洒然笑道:“好说,好说!”
“大人,来了!”吴四缩身回到窗棂旁,偷眼往外继续盯着。
包厢门被人轻叩了三声,闪进一个灰衣小厮,向刘先生拱手道:“大人,就两人,孩子和那家仆,再无外人。小的从周府一直跟到这里,敢打保票。”
“哦?还真是自己来的?好胆色……”刘先生眉头微皱。
周无忧觉得今日阳光特别明媚,天气特别好!怪道早晨起身时,鸟儿鸣叫得特别响亮!本来昨日收到福字号刘掌柜的来信,还在发愁如何赴约,就听到了骆先生休学两日的好消息,紧接着母亲又叮嘱自己一切小心,她老人家要去城外田庄巡查,三日不回!只嘱咐狗子好生照顾自己。
这样的好消息,这天气能不好么?
模了模怀中自己花了三夜工夫苦心整理出来的复式记账法详略,又想了想自己背熟了的推销演讲稿,不由信心大增,迈步就进了江水鱼鲜坊的大堂。此刻一层大堂内嘈杂纷扰的噪音都是那么顺耳,就连跑堂不时传唱各色菜名的腔调,都那么好听!
眼见一个灰衣小厮从楼上“噔噔”急步下楼赶到自己面前,一哈腰:“敢问可是周府二少爷?”
周无忧一乐,福字号不愧是大商铺,生意对手的底细都了解得门清!忽然间恍似回到了前世上酒店谈判的日子,顺着“二少爷”的称号,抬头挺胸,目不斜视,随着那灰衣小厮往楼上行去。
上得三层乙字号包厢门前,一个精瘦汉子已等在此处,笑道:“二少爷请进,我家刘掌柜在里面恭候多时了。至于周管家,咱哥俩是相熟的,只我有几个兄弟对周管家仰慕已久,已在对过戊字号房内开了席面,还请赏光。”
周无忧心道:大老板单独谈判?果然是古今相同啊!须得稳住!随即矜持的一点头,推门而入。
狗子见自己忽然也成了“管家”,早已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顿时眉开眼笑:“四哥太客气了,实在是太客气了!四哥的朋友便是小弟的朋友,何必客气!”忙不迭和吴四相互拉扯着去了。
进得房内,却见圆桌上已布满五、六道菜肴,桌旁只放置了两张黄梨木交椅,一个长须书生在桌前含笑望着自己,摆手道:“二少爷请入席。鄙姓刘,忝为福字号掌柜。我家郭大掌柜今日事忙,实在分不开身,托鄙人向二少爷致歉。”
对方如此礼敬,自己当然不能怯了场面,当下周无忧也拱手还礼道:“学生周无忧,不敢劳郭大掌柜驾,刘掌柜能亲见学生,亦是幸何如之。”
刘先生见周无忧小小年纪一番大人模样,不由心中一乐:“好说,好说。”当下便为周无忧布菜。见周无忧摇头不饮酒,也不勉强,替他添上茶,自斟了一杯。
双方都沉住气,你来我往,聊天气、谈心情,说奇闻、凑轶事,云山雾罩,直说到爪哇国去了。
刘先生越谈心中越奇,他本是秀才出身,不巧洪武朝十数载不开科取士,便淡了科考功名的心思,转投了锦衣卫。因学问精深,甚得郭百户赏识,又替郭百户着实谋划了几次,功效卓著,数年来由校尉而小旗,由小旗而总旗,已是安庆锦衣卫中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之一。几年来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见这孩子虽对经史不甚了了,但涉及世风民情,可谓见识透彻,尤对人心把握,更往往一针见血,不由得暗暗称奇。
前世周无忧应对这等场合的次数不知凡几,这么些年来差不多都快往事如云烟了,此刻久别重逢,不由见猎心喜,越谈兴味越高,不觉有些“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感慨。
他沉得住气,刘先生却有些焦躁了,都快大半个时辰了,这孩子还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来说到天黑都不一定能触碰到正题半厘。正寻思怎生把话圆回去,却忽地哑然失笑,自己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跟一个小儿斗的是哪般气来?遂咳嗽了一声,打断周无忧的话头,笑道:“小少爷果然聪慧,也只有如小少爷这般天才也似的人物,方能梦中得仙师指点。”
周无忧暗自得意,心道:这不是戏肉来了么?老刘你也忒沉不住气,这刚聊到哪儿啊,就直奔主题了?当下抿了口茶,道:“不敢。梦中得仙师指点账册筹算之法,也是小子大幸!”
“不知可否借账册一观?”
“不急,不急。所谓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酒桌上谈朋友,酒宴后谈生意。”
刘先生放心了,原来全字号得了这物事,是要从福字号讹一笔。既然由这孩子出面,想必是不欲撕破脸。只不过想从锦衣卫口中寻食,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想到这里,刘先生又不由有些恼怒,且看完东西再说,若是开口漫天要价,或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须让你全字号吃不了兜着走,就是周大脑袋,也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我家郭大掌柜得此物之心十分迫切,还请小少爷原宥则个。只不知开价几何?”刘先生开门见山直接问价。
“钞百贯,或金五两。不知可否?我这账册筹算之法甚是好用……”周无忧怕对方嫌价高,忙不迭推销起来。就算对方砍价,给打个五折,拿到手五十贯或二十五两纹银,也就满意了。明初宝钞贬值还未到百年后的地步,百贯钞能值银近二十两,换算成容易携带的黄金,大概五两。
不等周无忧卖力推销自己的产品,一个小褡裢重重的搁在了自家面前。周无忧一愣,没这样做生意的吧,不看产品优劣就出手,也不讨价还价?这么一来,自己倒显得有点小家子气了。
忍不住打开褡裢往里一看,一堆金豆子在褡裢里散发着柔和的光,粒粒都是那么诱人!平了平胸中跌宕之气,掂了掂分量,怕不得有六、七两!
摆明了拿钱砸哥啊,哥是那么容易被砸倒的么?
必须容易!周无忧二话不说,不由自主带着点谄媚的意味,双手从怀中掏出亲手装订好的一册书页,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蓝色封皮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写着几个字“复式记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