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宁德逯站在山脚西麓一处破烂的茅屋前,仰望眼前这座不高不矮,却连绵曲折的山岭。
“我记得你前日说过,山的东、南、西三面都能随意出入?”
“正是。大人,只有山北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绝对下不来。但其他方向山坡都很平缓,尤其东边临江,渡口很多。”茅屋的主人,一个胡须拉碴的大汉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答道。
他本是山中猎户,平日里打猎为生,日子十分穷苦。这两日忽有大队官军进山,听说是搜捕什么燕逆重犯,当头的大人更把自家破茅屋当做了驻地,自己也被随时征用在身边听候使唤。这却是个天大的良机,若是中了大人的意,兴许跟了这位宁大人,那日子可就翻身了,是以一应吩咐都十分卖力。
宁德逯回头对一个差役道:“林总捕,这几日临江一面巡查的如何?”
那差役弯腰禀道:“大人放心就是,一应渡口全都被弟兄们封锁了,为防逆贼捡漏,小的将石台、望江等县的弟兄们都调了过来,沿江巡查,必定误不了大人事!”
正在此时,张百户匆匆过来,道:“得到消息了,东边刘浑子派人回禀,在二道梁碰到燕逆。”将紧随在身后的一个锦衣卫召到跟前,道:“你来对大人细细说。”
那锦衣卫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道:“宁大人,刘大哥让小的前来禀报,东子那组一大早在二道梁碰到了逆贼,双方交手,东子断了一臂,退了回来,五个军卫的弟兄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对方也受了伤,东子说郭千户……郭逆背上挨了一刀,不轻。对方没有追,向北退回去了。”
张百户哼了一声,道:“废物!昨日南边已交过手的,对方不过三个人,刘逆听说连走路都需要搀扶,就一个郭逆,还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还折了这么多人。”
那锦衣卫小声分辨道:“那孩子武艺好得很,听东子说,一人扛下两个军卫的弟兄,其中一个死的弟兄就是折在他手上的。”
“老张别着急,郭如龙的功夫你还不知道?那姓周的小儿打小就机灵,这几年看来是勤练了武艺的。想当年,嘿嘿,一人搅动天下风云啊……”回想起当年见过的那个孩子,宁德逯不由微微一笑,“若论起来,这孩子也是被郭逆给牵连上了,孩子心性,只顾热血冲动,浑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篓子。”
宁德逯这段日子实是焦灼万分,两次让对方逃月兑,这么一点小事都没办好,如何有脸去向马皇后交待。当年蓝玉案后,太祖皇帝诛杀蒋瓛,连带自己这个蒋瓛的亲信都差点身死。多亏了当时还是太子妃的马皇后,极力说动了今上向太祖爷一番劝进,自家才保住小命,甚至官职都没丢。又不由恨恨想道,要说起来,你郭如龙都是因了马皇后才没受到牵连,可如今却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马皇后。
好在如今终于将逆贼困在了这移山之中,焦躁的情绪稍稍缓解,心情大好。只是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出岔子了!
当下回头吩咐张百户:“老张,你亲自去布置,让弟兄们加把劲,从南线、东线和西线三个方向一起往北推,将逆贼赶到山北的悬崖边上!我要求每人相隔不许超过二十步,两两间必须能相互看见,不求快,只求稳!你去和李子光说,让他的军卫弟兄们打起精神来,这次立了功,我保他更进一步!”
张百户大声答应着,转身去了。
宁德逯又对身边喝道:“召集人手,随我进山!”
……
夜色如墨,不见一星月光,天气闷热异常,雷声阵阵,预示着随时可能下起的大雨。
趴在一块巨石之后,郭如龙和周无忧往山坡下的树林中察看了足有一刻钟。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此刻所在位置是山的西北麓,再向北行半里山路就是悬崖峭壁,三人下午间在峭壁旁徘徊了良久,始终找不到下山的路,只能折返回来,想从这紧邻峭壁的豁口处往下试试。若是能从这里闯下去,进得树林之中,便可月兑身。
这已是最后一条可能下山的路了!
昨日在南边遭遇追兵,略一交手,对方便大声吆喝,老远传出去,附近官军都齐往交手处赶来,三人无奈,只得放弃硬突的打算,借着繁茂的林木和山路蜿蜒的掩护,逃出了追兵的视线。
今天早晨,向东的打算又被迫放弃。那一次突然遭遇的打斗,让郭如龙背上受了不轻的刀伤,无力再战,只能返回。西边就不用想了,那是自己等人进山的路,必然也是宁德逯围捕的重点所在。
又观瞧了片刻,郭如龙沉声道:“贤侄,你且和老刘在此处等着,我下山探探道,若是糟了埋伏,你拖着老刘顺原路回去,再作别的打算。”
一道电闪划过天际,刘先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坐起,一把拉住郭如龙,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眼眶含泪。
郭如龙拍了拍刘先生的手,笑道:“醒了?”
刘先生哽咽了半晌,吐出两个字:“小心!”他知若是没有自己病体拖累,郭如龙和周无忧二人逃月兑的可能性想必会大很多,只是自己知道郭如龙的脾性,那是决计不会扔下自己的,周无忧更不用说,为了郭如龙和自己,连万贯家财和千亩良田都舍弃了。如今只盼这条豁口能够闯得下去!可自己也知道这个可能性是多么小,但目下已别无他法,只能指望夜色中敌人疏忽些罢。
郭如龙又向周无忧道:“事到如今,也不能瞒你了。”从脖颈上摘下一件物事,递到周无忧手中。周无忧借着电闪乍然看了一眼,约莫是快一寸见方的薄薄玉坠,正是郭如龙这些天常戴的一枚玉件。
只听郭如龙叹道:“这些时日奔波逃亡,其实全为了他。”
周无忧仔细用手指摩挲了一阵,见着玉坠方方正正,入手温良异常,被红线打了个十字结,绑的极紧。抬头望向郭如龙,听他解说。
“姚军师十分看重这物事,三个月前听说这玩意在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库房中,便派人传讯,让我想办法取出来。姚军师是燕王身边最得信任之人,燕王也来信,令我不惜代价满足姚军师的心愿。于是我找了个查档的借口,到北镇抚司库房找到了这枚玉件。
却不合宫里来人,竟然也是要找这枚玉件,说是马皇后要的。若是落入马皇后之手,我如何还有机会拿回来!燕王待我恩重如山,那时来不及多想,便不理那小公公的拦阻,硬闯出了北镇抚司库房。
也是我大意了。原以为一枚玉件而已,马皇后就算恼怒,要牵连到我这锦衣卫湖广千户也尚需些时日,到时已人走高飞,她上哪里寻我?回来后就到安庆找老刘商量,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宁德逯亲自带了大批好手前来,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杀将进来!在场的十多个弟兄冒死掩护我和老刘突围……想必都死绝了……都是十多年的弟兄啊……都为老宁卖过命的,和此事本来无关,他居然都不问一声,就下死手……”
说到这里,郭如龙已经泣不成声。
刘先生也仰头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郭如龙忍住悲声续道:“我这几日里就一直在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让老宁不顾十多年的兄弟之情下此狠手,让整个安庆的弟兄们都遭遇不测之祸。可想了那么多日,始终想不透。”
深深吸了口气,郭如龙道:“贤侄,如今我将这玩意交托给你,万一我此番下去有个不测,你千万别意气用事。当着你刘叔的面,我也直说了,你刘叔这身子骨本就弱,现下又是这番局面,我此行若是不成,估模着你刘叔也悬了。我知你年纪虽小,却甚讲义气,但此刻非常之时,还是以保命要紧。你将来还有大好年华,此物若是能送到北边,你就送过去,若是不能,你就留着自己琢磨,也算是对你抛家舍业的一点补偿了。带累了那么多弟兄和我一起送命,也算报了燕王大恩了。”
周无忧默默将玉坠戴上,强忍着泪,道:“小侄懂得,您是刘叔的大哥,小侄也唤您一声郭伯伯。郭伯伯下去小心些,我和刘叔等您好消息。”
郭如龙一笑,道:“好孩子。”又紧紧握了握刘先生的手,起身趁着夜色模了下去。
豆大的雨点忽然落在周无忧脸上,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珠终于撒了下来,将四野泼洒的更加黑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