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微拂晓我便唤过阿绿替我梳妆打扮,刚起床便觉热气逼人,阿绿着了薄纱衣裙仍掩不住一身燥热。她望着我清爽宜人的神态羡慕得紧,我面上苦笑,只有我自己知道体内寒毒带来的痛苦。不过这些年来却已然习惯。
今日我特意交待浓妆艳抹了一番,做了个梅花妆。阿绿甚为不解我此番意图,我抿唇淡笑不语。
良久,我便坐于轿辇中,身旁坐着一言不发的宝儿。他一改平日的活泼好动,格外的沉静让我甚为心疼。我又何尝愿意与他分离呢?这厢子,我正偷偷打量他,其实安静下来的宝儿好看的若一白瓷女圭女圭。卷翘的睫毛,浓而不密的眉宇,精致高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丹凤眼……一个念头突然乍现,宝儿竟与那个人生得如此之像。这念头无疑是一味炸药把我的心炸的七上八下。我努力摈弃这个念头,自我催眠般地告诉自己要镇定,哪怕宝儿的身世与他有关又如何,我与他此生不会有任何交集。
长安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昌盛,路过东街总有甜腻的香粉味儿直冲鼻腔。我掀开一角帷帘去看,只见街市簇拥着许多穿着翻领胯衫与短靴的人们围城一团观赏各种譬如斗鸡、投壶、猜枚的游艺。树下亦有换上了长毡抢占纳凉之地的百姓,有各色美酒水果摆放出来,但见纳凉人三五结群时而举樽对饮,时而高歌一曲,好不惬意。花草香、脂粉香混杂着酒香肉香使得城内四处流动着靡靡的甜腻气息。
我看的有些恍惚,亦如七夕灯会那日与众人的热闹遥遥相对,犹如一位骤然闯入的过客,眼前的繁华我走不进去,只得做一局外人看这欢笑连绵成的胜景。不觉间,轿辇已抵醉仙居。
今日这儿却是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冷清,我下了轿直奔后院,不顾下人的阻挠径自上了楼闯入内室。这一路的荒芜显然昭示着这里的境况,想不到区区数日间醉仙楼已人去楼空。还是一如从前那般模不透他的心思,我的心一凉,莫非糖糖又要不辞而别?怔楞了许久,顾不得伤感,左手拾起一方砚台端详,墨汁未涸,余温尚存。糖糖,你这是去了哪里?
“阿娘!”身后一声软糯糯的呼唤将我从回忆的思潮中拉回,我转身回望,宝儿正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他急忙上前拉过我,踮起脚尖来拭我眼边的泪。我竟未曾发觉又落泪了。
“阿娘,不要难过,你还有宝儿。宝儿答应你永远不离开阿娘。”闻言,我破涕为笑,是啊,我还有宝儿,我的至亲宝贝。我忽而俯,伸手抱住他弱小的身躯,感受他带给我的温暖,心中是满满溢溢的幸福。
沉寂良久,我拉起他的小手离开阁楼,心已随着糖糖的离去谪往远方。这一路走得异常沉重,自阁楼而出后每走一步都似加了千斤巨石于肩,似要将这里的一切都铭记于心。我深怕以后再也不会踏足这里。心口一下下地抽痛,转瞬间沧海桑田,注满回忆的楼阁如今连这离开的理由也变得牵强。这里,我唯一带走的便是那方砚台。
出了醉仙楼,着家丁备轿回府,我的手心沁出涔涔汗意。宝儿在旁又唤了一声“阿娘”,我方回过神来,踏入轿内。身后又传来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唤“柒儿”。幻听了吗?我驻足聆听,那人又重复了一遍,这厢子我才如梦初醒般转身下轿。魂牵梦萦的身影此时近在眼前,我长眉舒展,嘴角留有一丝残笑,扯了个好看的弧度道:“糖糖,你回来了。”
“嗯,柒儿,我回来了。”萧离双手负立两侧,朝阳洒下斑斑点点的光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他引领我进了楼阁厢房,身后跟着一位小厮侍立于一旁端茶倒水,而后便出了房门。我对这小厮颇为好奇,见他生得细皮女敕肉又勤快得紧便打趣道:“糖糖何时收了这么个素净小童?”
“他名唤阿九,是我新收的徒儿。我见他骨骼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材质。柒儿莫不是吃味了?”话语落定,他举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好整以暇地拿眼角偷偷瞟我,见我沉默不语,亦陷入一片沉思中。
我掩袖故作羞涩。“我知你做事自有分寸,岂会吃这干醋?饶她是个女儿身,亦不会动摇君心。”
“柒儿果真聪慧,长安现下并不太平,我将谪往东都洛阳,宝儿暂且随我同去,我会好好照料他的。”
“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本以为你这次又会不告而别,好一阵伤心呢。”言讫,我默默注视他的双瞳,从他面上发现了一丝闪躲与无奈之意。再仔细瞧他无关,忽而觉得宝儿与他有五成相似,坚挺的鼻梁勾画了他们坚毅的性格。
他似是被我盯梢有些不自然,低首道:“柒儿,我今日即启程,此去未知可期,书信联络……”
“此番艰难险阻,你定要多加小心!还有,我等你。”我急切将心里话月兑出口,他点头致意,随后便起身唤过阿九,闲步朝房外走去。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无限感慨道我的糖糖,无论何时俱是这般优雅从容之态,给我慌乱的内心添了一味强心剂。
他方踏出门,宝儿便一个猛扎直奔向我,扯着我的衣袖抬眸盯着我的眼眸,甚是楚楚可怜。“阿娘,方才你与那个男人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不要跟那人走,他不是好人。”
这次,我再也由不得宝儿胡闹,一把甩开他的胳膊裹起他的小手便往外走,直至见了糖糖方扔下一句“赶紧带他离开”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醉仙楼,留下怔楞在原地的三人面面相觑。
坐在回府的轿子中,我这才觉得心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就连眼睛也变得灼痛。我闭上双眼努力平复心情,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可是我的糖糖,你何时才能明了我的一番苦心,又或是早已明了却故意忽视?出府之前,我着温伯向清欢坊递上拜帖,若不出所料,现在便会收到回复。回至方府,果不其然,清欢坊送来回帖邀过府一叙。我一挥衣袖,将备好的薄礼取来,登上轿辇赶往清欢坊。
因我是贵客,直接从正门直入里厢。清欢坊一如我想象中那般浮华壮丽,空中四处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脂粉香。云瑞知我要来,早已遣了酒娘上前带路。这酒娘一身绛紫衣裙,腰身不足盈盈一握,走起路来云鬓簪钗花枝乱颤,一身狐媚气息让我打心眼里厌恶。她见我来了,福了福身,自我介绍到“奴家紫檀,云大人早已在里厢久等了。姑娘不知,我们家大人可是对姑娘想念得紧呢,今儿个好不容易盼来了姑娘……”言讫,她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云瑞便出现在眼前。
他还是一身银白色月袍,玉冠上一颗夜明珠闪闪发亮,衬得他一双狐狸眼炯炯有神。他见我来了,忙上前拉过我的衣袖,毫不避讳地唤了句“小倾倾”。
“小倾倾,在下可是对你盼得紧呢。正好今日儿我酿出了新品,可否陪在下共饮一杯?”
我落了座,盯着他的眼眸,见他眼中期盼的神色,遂应了声“也好”。紧接着,紫檀便着人备酒。只见桌案上摆了两只陶瓷花纹酒盏,白净玉瓶的酒瓶执于紫檀手中。随着紫檀手臂的倾斜,清冽的就像溢出,果真是好酒。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举起酒盏将饮,我亦举盏同饮。入口处是清凉之感,再往后却如急火攻心烧的我五脏六腑俱是疼痛,随即便如春暖花开时时和煦融融。这般奇妙的感觉从前未曾有过,我带着疑惑问询面前之人这酒的来历。
他亦跟我打了个哑谜般沉默地笑了,稍后便启口道:“我给它起的名字叫‘彼岸妖娆’。”而后他又顿了顿,抚着酒盏杯外道:“它可是花费我十年时间所制,小倾倾莫不是对此深感兴趣?”
“是。果然妙也。想必云老板亦非泛泛之辈。”我好不扭捏地回答让他心神一晃,随即我着人便取来薄礼置于桌案。“眠倾此番有求于云老板。”
云瑞狐狸眼一眯,似是料到我的意图一般,靠近我身躯附耳于我:“只要你要的,我都可以给。只是,你知我要的是何。”言讫,便抚过我的一缕长发放于手间把玩。
这话说的极其暧昧,作为有求于人者不得不多加忍让。“眠倾想要云老板帮我杀一个人。我想,这对于您来说并不难。”我撇开他缠绕的手,心中一阵发麻,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极尽妖娆地回给我一个笑颜,玩弄着指尖杯盏,以一种略带蛊惑的嗓音道:“杀一人,你得赔给我一人。我要你做我的王妃。”
闻言,我哑然失笑,抬眸望向他的眸子,见其毫无玩笑之意,自我嘲讽道:“云老板说笑了,眠倾一介商贾之女怎堪入得君之眼?”若我没猜错,他接近我别有目的,至于到底是何目的我无从知晓,我不会自恋到认为他真的爱上了我。
他听我如是说,勾唇轻笑,盯着我的面目如同盯梢一头猎物一般。“小倾倾今儿怎这般谦逊,在下自是欢喜你的。”他这话说的脸不红气不喘,连我差点都要被糊弄过去。但我依旧保持一贯镇定作风,淡淡开口道:“多谢云老板抬爱,眠倾已有心上人,此番受之不起。”
他握杯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而后徐徐道:“哦?不知是何人有幸得汝之心?也罢,你总归是我的。今儿在下租了一艘画舫,小倾倾可愿赏脸陪在下游湖?”
“随君。”他似没料到我会答得如此爽利,欣喜之余忙去唤过侍从前去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