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意外,别人都说人死了,会有回魂之日,可那魂魄只会回到他生前最想去的地方,见见他最念想难以割舍的人。”顿了顿,秦川微笑道:“所以……你怎么来我这了。”
无邪愣了一下,方知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仿佛醉意熏然,而是真的染了醉意。他那自眼底闪过的一丝意外的神情,原来不是因为看到无邪竟然未死,而是因为无邪死后,魂魄竟然也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他。
毕竟这十几年来来,秦川与无邪的交际并不多,即使见面,他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她是驽钝纨绔,眼高于顶,两人各自都带着面具。他的眼睛总是那样高深莫测,仿佛能洞穿世事一般,看着无邪的目光总是那样意味深长,面上却能若无其事地与她东拉西扯,正儿八经地向这位“小皇叔”请安,也不拆穿她,也不点破她,只那么笑而不语,面对着各自的面具。
他也曾与无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然后每每都是点到即止,无邪这小家伙,固执得很,大概是不愿与他“同流合污”?毕竟就连朝中大臣那些老狐狸们,在太子与宣王之间暗自站好了队,也都是轻易不会动摇退缩的,这种事,要么迟迟不作决定,要么作了决定,最忌讳的便是摇摆不定。更何况无邪还是自小交由宣王教导的,与宣王关系亲厚些,也不奇怪。
想到这,秦川失笑,亏得他也极为耐心,不逼不迫,不急不躁,似乎觉得当年他父皇将无邪交由宣王教导之时,自己那太过理智与谨慎的决断,令自己有些后悔了。
若不是当年自己太过谨慎,不愿与靖王之子牵扯太大的关系,招惹建帝忌惮,在建帝询问朝臣抚养教导世子之事时,教导她的是他,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秦川站在殿门口,并未进入,身后是冷清沉寂的东宫,漆黑一片,星子淡薄,唯有雾气浓浓,前方是寝殿内跃动的烛火带出的一室堂皇,纷飞的纱幔阻挡在视线之间,一阵波动,那后头的烛光轻轻地将无邪的影子投射在了撩动的纱幔上,从他的位置看去,便更显得飘渺不定,仿若真的看到了魂魄归来一般。
此刻他心中想着,无邪死后,魂魄必不是来看自己的,她的魂魄,最想去的地方,应当是宣王那吧?
人前的太子,宽厚儒雅,而眼前的太子,俊朗中带着几丝艳丽,和无邪印象中的秦川,简直判若两人,太子虽然被软禁了,可这境况,到底还是比起秦燕归来说,好得太多了。至少在这东宫之中,他仍是如此逍遥自在,轻松惬意,甚至能够在东宫之内来去自如。
无邪自然是知晓秦川这样的狐狸,做什么事都是滴水不漏的,这一回却给自己招惹来建帝这样的忌惮,是因为什么,不过眼下想来,倒是秦容白白替人家担心了,秦川被软禁在这东宫之中,日子不同往日,什么也不必思索,不必谋算,不必与任何人斗心斗智斗谋斗忍,他倒是对这种软禁感到无所谓,日子过得清闲得很,也是难得的清闲。
顿了顿,无邪回过神来,便轻轻扬起嘴角笑了,她站在纱幔之外,面对着殿门的方向,也不动,只就那么站在那:“我死了,魂魄许是不会来你这里的。但是我没死,这脚自然是哪都去得了了。”
听到了这句话,终于,那个慵懒地倚靠在门口的身影动了动,直起身子来,那披散的墨发与一身的墨色长袍翻飞,那高大的身影已经迅速从门口向无邪所站立的方向迈着大步走了过来,随着他的走近,一阵熏然的酒味自他身上飘散开来,融入了这殿内淡淡的熏香中,身上犹带着从外而入的冷气,无邪仰起头来,便见到那张素日温文尔雅的面容,如今却显得异常妖冶狂肆,如融融春水,颇有些颠倒众生之势。
果然见到无邪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而她的脚下,是满地的狼藉,皆是他仍得到处都是的残画,他并不许宫人来收拾,为此就成这副模样了,没想到竟让她看着了。
那一瞬,他的眼底闪过了激烈的情绪变化,慵懒的醉眸之中,染上了几分清醒与怔忡,然后便是笑意,高高地扬起嘴角来,伴随着那眼底的笑意而蔓延开来:“你果然还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伸出手来,向无邪的脸颊探来,似乎是想要确信一番她真的还活着一般,无邪微愣,然后不动声色地侧了开来,秦川的手便在半空中突然落了个空,然他嘴角一翘,竟也无半分失望之色,只是十分潇洒翩翩地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来我这,可是为了老三之事?”
无邪面色无波,摇了摇头,秦川也不管她说得是真是假,只满含深意地哂笑了一声,见无邪的目光落在地上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幅未做完的画上,那画上的人,神形轮廓皆是个清俊秀气的少年,眉眼神韵之间一眼看去,便能认出是谁来,除却那张画,几乎地上每一张画,或只寥寥数笔,或是只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一地的狼藉,那画中皆是她,被无邪看到了这些,秦川似乎也不尴尬,抬唇笑了笑:“缅怀之作,却无一可绘出你的神韵,不看也罢。”
他说得十分云淡风轻,仿佛这些画真的只是他闲暇所作,不值一提,但那满地的狼藉,自无邪还是个孩子时,一直到日渐长高,眉眼日渐长开,几乎描绘到了极其细致处,一张张,一幅幅,怕是要画了几天几夜才能扔出这样的满殿残画,所以他自被幽闭在东宫之日起,安然处之,哪也不去,待在东宫里,就是为了缅怀她?
无邪的眼底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逝,然后抬唇一笑,阔步从秦川身边走出去:“走吧,我们喝一杯。”
无邪自他身旁经过,秦川垂着眼翼,让人看不到他眼底的表情,只看到那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幽长笑意,下一秒,他的大手便突然扣住了无邪的手臂,稍稍一个用力,便将往前走的无邪往自己身上一带,一个天旋地转,那高大的身影忽然带着无邪一同自那地上摔了下去,他的手臂在下方,自然是给无邪殿了底,托在她的脑袋上,那带着酒香的身形也随之覆压在了无邪身上,披散的墨发滑落下来,像流水一般,飘飘扬扬凌乱地撒了一地,有几缕发丝,是擦着无邪的面颊滑落的。
无邪一怔,眼睛也蓦然睁得大大了起来,她是没有任何防备,这才突然就变成这副模样了。见无邪睁大了眼睛,满面错愕的模样,还真颇有些可爱,秦川不经笑意盎然,这哪里还是平日那个尽管幽深莫测,但到底总是温润儒雅礼数周全的太子?分明就是一朵暗夜撩开的罂粟,妖冶得让无邪极想用“妩媚”一词来形容他。
“要喝酒,何须出去,我这东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酒。”秦川低沉慵懒的声音自喉咙间溢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无邪的面颊上,无邪面色一窘,当即红了起来,回过神来的她,眼底也立即恢复了一派清醒冷静,便要推秦川起身。
“秦川,你我皆是男子,这样成何体统,若是让人看到了……”无邪皱着眉,眼底有些戾色。
秦川就好似没有看到无邪眼中的恼火一般,玩味地眯起了眼,意味深长地重复着无邪的话,有些揶揄之味:“若是让人看到了……”他笑了,却没有起身,这人看着温文儒雅,实际上却奸诈狡猾得很,似乎早就料到无邪不是好惹的,她的手脚四肢,几乎都被他刻意制住了:“这里是东宫,不是你的靖王府。”
无邪面色一沉,果真又是这句话,和秦容说的,如出一辙。
这里是东宫,他自然不怕有人会擅闯他的地方,当然,除了她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以外,即便是真有人看到了,自然也是他的人,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无邪一时也不再挣扎了,皱着眉,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的王府,也有你的人吧。”
秦川十分爽快地承认了,面上含笑:“有好些年了,自你父王还在世之时。你小时候,便是这般地不可爱,昔日我曾与你说过,老三纵使待你再好,他到底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两王相争,必有一败,他日若要他弃了你,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我这般护你,你怎的就如此铁石心肠,一根筋地要围着老三转?”
的确,若她是太子,靖王之子的存在,对自己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他没有必要想着如何利用她,因为他是太子,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获得一切,而她对他来说,却是一颗定时炸弹,她若死了,于他反而是件好事。
秦川笑了,似乎早就知道无邪的反应会是如何:“老三果真就这么好?令你这样喜欢他?今日我且再问你一遍,你果真要站在老三那边?不再考虑了?”
半晌,一阵沉默。
秦川哈哈笑出了声,看起来心情却也没有太坏,只是揶揄之味更深,全无平日的儒雅,只有面若桃李,风流若狐狸:“也好,我仍是那句话,他日我与老三不论谁成谁败,总是有人护你一命的。其实这一回,你若真的一去不回,倒也不算件坏事,虽然我会有些难过,但至少不会教我太过为难。”
无邪皱眉:“若我没有猜错,当年我父王忽然会举家迁往金陵三郡,令我远离卞京纷扰,其实其中也有你的推波助澜吧?为什么。”
太子秦川,其实也是最教无邪猜不透的人,按道理,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情,以他的身份地位,以他的立场,也定不会留下她于这世上,为自己带来那样多的麻烦,可这么多年,秦川的确不曾对她动过手,无邪甚至怀疑,秦川的本意也与秦燕归一样,要她离得这里远远的,至少离得卞京越远,她便越是安全的,这让无邪想不通,毕竟秦川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她活着,永远对他来说是一种威胁。
“为什么呢?”秦川也笑了,却没有回答无邪的问题,他的眼眸里似乎又染上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