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邪也是站不住的,若不是这将她缚在刑架上的绳索束缚着,或许她早就像云染一样双脚一软就瘫下去了。她又不像他,可以待自己那么狠,无邪从前或许也是这样的人,可如今那安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让她有些忘了,从前的自己,是怎么能够在没日没夜的黑暗与病痛折磨中苦苦撑下来的,要换作现在的她,恐怕是做不到的。
这千刀万剐,是要让人清醒着看着自己的血肉被活生生地剐下来的,只是如今这刀刃倒刺,全部都嵌在了秦燕归的血肉里,即便如此,那一鞭鞭落下,还是让无邪脸色苍白,浑身冷战,两眼一黑,竟是被疼晕了过去……
她眼中倒映着秦燕归的模样,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终究变得越发模糊了起来,无邪低低喘了口气,不再闷哼出一声,只是竭尽所能循着那模糊的影子凝视着,因为喘息,她的胸口也剧烈欺负着,被冷汗浸湿的衣衫,粘稠地贴在身上,早已和绽开的血肉粘到了一起,无邪扯了扯嘴角,似乎也有些嘲笑自己此刻的狼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秦燕归挥鞭的动作停止了,众人也随着这一刻而屏住了呼吸,无数双目光全部都凝在了宣王秦燕归身上,有揣测,有难以置信,也有茫然……
宣王没有开口,建帝也没有作任何反应,眼下所有人也不知,是该就这么僵着呢,还是赶紧令人放下那被疼晕过去的孩子,请太医来救她,无邪的身份毕竟特殊,众人也模不准,建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来人,取水。”
沉默,无尽的沉默,直到秦燕归淡然无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才像一块巨石砸入了寂静的池面一般,激得所有人终于有了反应。
宣王令人取水,莫不是还要把已经晕眩过去的秦无邪泼醒,继续受刑不成?照这样再打下去,秦无邪必死无疑。
秦燕归此人,论铁石心肠,这世间,当真无人能及得过他……
秦川皱了皱眉,他的目光始终凝在无邪身上,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只是晕眩过去了,他才生生令自己压抑了下来,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也没有插手秦燕归的事。站在建帝身旁的皇后亦是手足无措,这一番刑法看下来,看得人的心都寒了,这世间竟有秦燕归这样的人,分明清雅无尘,似谪仙一般,可动起手来,却是货真价实的修罗魔鬼,冷漠无情。
倒是平素一贯与无邪不对盘的秦容都看不下去了,嫌恶地后退了一步:“再打就要死了,这里是太子哥的东宫,不是杀人的地方,要死到别处死去!”
终于,建帝抬了抬手,制住了秦容要说的话,脸色也是难看,宣王这一通铁石心肠的戏,可是唱给自己看得?建帝一点也不怀疑,若是他不阻止,秦燕归是会真的让人一把冷水将晕过去的无邪泼醒,继续施刑的。
建帝的脸容带有倦色,为了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夜不能寐,勾心斗角了一辈子,此刻这老狐狸,竟然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了疲态:“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孩子,这一番皮肉之苦,也够她受的了,罚也罚过了,此事就此罢了,快请太医来看看,晚了,怕是性命难保。”
建帝的话音刚落,秦燕归那原本就神色淡薄的面容之上,终于缓缓勾起了一抹嘲讽至极的弧度,薄唇上扬,那双深邃瞳仁里,原本就浓重似墨的乌黑,于这瞬间,也越发无止境的深沉下去,眼底毫无笑意,只余下慢慢的嘲弄与轻蔑:“既是如此,儿臣这就带小皇叔回去养伤。”
说罢,秦燕归便将手中的刑鞭弃之如敝履,扔在了地上,众人看到那从秦燕归手中扔出的刑鞭之时,皆是愕然。
这刑鞭,鞭笞在无邪身上的那一端,倒是干净,秦燕归的手段已是出神入化,破人皮肉却不绽人衣衫,尽管无邪身上满身是伤,但那鞭子上却不曾沾染她身上的丝毫血肉,反倒是那被秦燕归握在手中的刑鞭一端,自秦燕归那月兑手之时,带出的腥血几乎溅落了秦燕归那白袍下摆星星点点,似绽放开来的踏雪红梅一般,殷红得诡异,若是仔细一看,那一端,残留着满满的血迹。
秦燕归若无其事地向仍被缚在绳索之上的无邪走去,眉头都不曾眨过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二人身上,各有反应,秦燕归置若罔闻,将无邪自那上面解了下来,无邪的身子一倾,便直直朝他那向前倾倒了下来,秦燕归探手一揽,便将无邪失去平衡的身子给扶住了,他另一只手将剩余的束缚都撤去,又令自己的外袍覆在了无邪身上,将她一裹,然后把人给抱了起来。
因秦燕归的身子不便,他横抱着无邪往外走的动作十分迟缓,却也十分稳健,那双抱着无邪的手,似钢铁一般将她稳稳拖住,几乎在他所经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了道来,无人敢在他前方挡着。
“老三。”建帝这一回倒是没有冷冷硬硬地唤他一声“宣王”。
秦燕归的脚下一顿,手上仍旧维持着抱着无邪的动作,他没有回过身来,只是稍稍侧了侧头,神情淡漠,而又莫测:“父皇还有何赐教?”
建帝愣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这一个儿子,说话的语气口吻无不和平日一样平静甚至算得上是恭敬的,可无端端却让人感到一阵畏心,就连嘴角那浅淡的弧度,都好似满满的都是讽刺。
建帝皱了皱眉,此事就此罢了,是他亲口说的,秦燕归如今罚也罚过了无邪,他那原本要令无邪留在宫中的措辞,反倒显得牵强,君子一言,亦不能出尔反尔,更何况他还是帝王,思及此,建帝倒也不急了,如今他还不想就此弃了秦燕归与太子相互制衡之用,便也不想太过为难他,令他寒心,便也罢了,挥了挥手,两鬓似乎比先前更斑白了一些:“罢了,你也受伤了,身子也未好,凡事不可牵强,让宫里的太医随你们回府一趟吧。靖王府之事,朕自会处置。”
也是,靖王府还停着无邪的灵位呢,秦燕归抬唇,似笑非笑,到底没有拒绝建帝派遣御医与他们一同回去的好意,便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多谢父皇”,带着无邪自东宫离去,殿门口,无人敢拦。
回过神来的秦沧立即唤了一声“三哥”,追了上去,要自他三哥手中接过不省人事的无邪,秦沧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其实私心里对他三哥还是有些怨气的,觉得三哥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可思及三哥为护无邪,自己亦是满身的伤,像三哥这等风华绝代的人物,除非他自己满不在乎,能伤他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又何曾像现在这样狼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秦沧便也不敢再多抱怨一句了。
其实说起来,三哥下手自然有他的分寸,小无邪那伤再重,充其量也只是些皮肉之苦,哪里真的动了筋骨的,小无邪身上的伤,又哪里能和三哥比的?三哥到底……还是心疼无邪的……
“三哥,还是让我来吧。”秦沧心里担心秦燕归的身子,他三哥的伤势,是动了筋骨的,上次回京,身上便带着伤,后来又在天牢里受了些无枉之灾,耽误了治疗,三哥自己虽漫不关心,但秦沧可看不下去,三哥莫不是真的将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毁了才好?
秦燕归淡淡地看了秦沧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可却将秦沧看得无端端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默默收回了已经朝无邪探出去的双手,面色古怪,连自己都有些纳闷,还没回过味来:“三哥,还是让步辇来吧。”
这一回,秦燕归倒是没有拒绝,静静地丢出了两个字:“也好。”
……
宣王府。
自昏过去之后,无邪也曾间断地清醒过几次,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混沌沌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自己好像也在这永无止境的黑暗中,茫然地不断走着,不断走着,也不知是走了多久,周围的一切好像始终都没变过,仍旧是这样的黑暗,她不大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不断走着,目的是什么,不仅整个世界变得混混沌沌的,就连她自己,好似也是混混沌沌的,只能不断茫然地向前走着,找不到出口,也有一瞬的迷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这无休无止的黑暗中,好似时不时能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声音,有很多人在说话,说什么她听得不大清楚,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模模糊糊的,什么也听不清,不一会儿,便有人进进出出,走近了,又走远了,吵得很,直到这一切说话的声音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都彻底地离得远了,这片黑暗,似乎又沉寂了下来。
她有好几次清醒过来,混沌的脑中也有片刻的清醒,身上的束缚好像被人剥去了,暴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中,这四周似乎刻意点了取暖的炉子,为此她也并未觉得太冷,只是每每有什么东西自她身上剥离时,似乎都在牵扯着她的皮肉,每一次牵扯到了她的血肉,那阵刺痛的感觉,都会让她有一瞬间地清醒,茫茫然然地睁开眼睛来,似乎有光亮照了进来,但这清醒维持得不长,每次她感受到了刺痛,身上紧紧贴着皮肤的束缚被剥离的动作便又会停止下来,动作很轻,也很小心,每每如此,无邪便又会渐渐茫然地合上眼睛重新归入一片漆黑与寂静,那剥离的动作才又会继续进行,变得比上一次都还要更加温柔一些……
渐渐适应了这阵阵刺痛,无邪便不再每一次都被刺激得清醒过来,有一股沁凉的触感轻轻地触模在她的身上,似乎是有人将什么东西轻轻地在她身上擦拭着,动作很温柔,也不那么疼了,无邪适应了这刺痛,便也只是皱着眉,疲惫不堪,本能地咬住了唇,没有吭出声来。
香炉之上,点着镇痛宁神的熏香,清澈的温水也早已变得浑浊了,让人给换了下去,有人在她头顶极轻的一声叹息,紧接着,一只微凉的大手,轻轻地落在她的眉间,抚平了她眉间倔强的蹙起,那温度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终究还是撤离了,极轻的被子小心地覆盖在了她的身上,有人起身,脚步声,也慢慢地走远了……
随着这脚步声的离去,不知为何,无邪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失落,好似有什么东西,自她心底被抽走了一般,她的脑海依旧有些混沌与茫然,并不大清楚这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是怎么回事……
再一次醒来时,金兽炉子之上的熏香片早已经熄灭了,屋子里也不那么冷了,甚至比夜晚点了香炉时的温度还要暖和些,原来是天气甚好,太阳也甚暖,连带着,整个屋子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无邪浑身疲倦,可经过一夜的休憩,精神竟然比预想中恢复得还要不错,除却身子疲惫之外,思绪却已恢复得异常清醒。
睁开了眼睛,入眼的便是朱红的悬梁与青色的幔布,有些陌生,空气中,却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淡淡的檀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无邪此番醒来,没有吭声,在她醒来的一瞬间,便已察觉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但身上的遍体鳞伤,好像都被处理过了,那身血衣也不知去了何处,身上也只覆盖了一层极轻却也极暖的绸被,正思及此,屋子的门便已被人推开了,来人的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吵醒了她。
从外而入的,正是容兮,容兮手中正端着一盆热水,大概是随时要给无邪擦身换药,无邪是昏睡了一夜,可容兮却忙碌了一夜,面容憔悴,眼窝也有些发青,是一夜未眠太过担心她所致。
无邪心中一暖,她对容兮的感情,早已并非寻常主仆,容兮虽是父王送给她的,且性子沉稳,沉默寡言,可从小侍奉着她长大,对她的关心,是无人能比得,无邪心中,对她既有感激,又有疼惜。
“容兮姐姐。”无邪轻轻扯了扯嘴角,浑身仍是有些无力,可脸色却极为轻松,这身伤,并不算太重,更别提伤筋动骨了:“你照料了我一夜。”
容兮一愣,见无邪醒了,面上无可抑制地流露出了一股欣喜,放下手中的东西,忙朝无邪过去,温柔地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水:“您可还好?可觉得哪里疼?”
无邪摇了摇头:“我无事的容兮姐姐,只是你既替我清洗了伤,怎的不寻件衣衫来给我换上?”
无邪这话,竟让容兮一顿,一时间竟然没有开口回答,她这略有些古怪的神情,令无邪不解:“容兮姐姐,你怎么了?”
容兮这才恍然回神,摇了摇头,有些牵强地摇了摇头,忙着重新为无邪寻件衣衫与一些吃食来。
无邪心中虽有困惑,可到底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容兮被无邪问得一阵无措,只好寻着由头忙了开来,避过了她这问题去,就是容兮这等不苟言笑的人,竟也有些面色微红了起来,她该如何告诉自家小王爷,她这伤势,并非她替她处理的?
彼时尚未天明,她守在这间屋子之外,却有些踟蹰,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因那屋内之人,正是亲手罚了无邪一顿的宣王……
那时他的神情,是那样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她从未见过像宣王这等铁石心肠的人物,会有那样无奈的一声叹息,会有那样温柔又疼惜的神色流露在那样一张从来淡漠无情的面容之上……
直到他从里屋走出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容兮心中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只觉得让宣王知道自己撞见了这样一幕,终究是有些不知所措的,谁知宣王看了他,却是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留下了一句“进去吧,她许是会疼”,便就此离去了……
她许是会疼……
那话语间,满满的都是叹息,与无奈,彼时宣王面上亦有倦色,可更多的,却是茫然,是的,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了,似乎不明白,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何会处处牵动自己的情绪,那一瞬间,睿智莫测得犹如神邸一般存在的宣王,竟有那样的神色流露,令容兮自己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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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想说==无邪对付大叔的招数,就是温水煮青蛙啊…大叔就是那只青蛙,死都死得莫名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