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府。
春寒料峭,草木尚有些蔫蔫的,懒懒的,不紧不慢地抽出几缕女敕芽来,如今朝堂上下,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唯有这座宣王府,好似彻底与世隔绝一般,矗立于繁华的权力中心卞京古都,却独立于这座古都上空所笼罩的层层阴霾之外,好似无论外头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故,这王府里的人,也都与这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一般,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秦燕归没有进宫上朝,也没有着王袍,只一身慵懒的家常便服,外头披了一件狐裘搭在肩上,他好似对外头的事全然漠不关心,只于那花圃中央的长亭里,一下,一下,独自摆弄着棋盘之上的黑白子,那纵横交错的黑子白棋,互相咄咄逼人,下棋之人看似随心,每一步,却都是杀招与绝地逢生之招,每一次,都会令人觉得棋局莫测,已无再行下去的可能,然则那执着棋子之人,却是神情淡漠平静,抬手落下之间,就像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不曾见他有过多少犹豫与为难,每一步,却又再次令人叹为观止,不仅仅是感叹这棋局的处处精彩绝妙,更是感叹这下棋之人的心思之缜密,做决定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也没有半分犹豫停留,一如他的性子……
周郡拥兵造反了,周郡郡王周伯勇于十几万将士面前,恭敬而又虔诚地将虎符交给了“真龙天子”秦无邪,持反意不从之人大有人在,短短半月之内,秦无邪不知以何种方法,竟以雷霆之势,在周伯勇的拥护下,成了周郡真真正正的统治者,拥兵十数万,煽动得南方一片躁动不安,她手持帝王之剑,已有数座郡城纷纷投了城,短短几日光景,竟斩杀吴、王、衍、岱、行五郡不服之大小官员,出兵二十余次,真正令南方与周郡相连数多城郡俯首称臣,她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如今但凡是她的羽翼扩张之处,常常令久未经历动乱的城池不战而降,待卞京终于做出反应之时,竟已是覆水难收之势,也难怪整个朝堂会一夜之间陷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建帝会如此震怒,急欲派兵平乱,震慑四方,绞杀秦无邪。
看来这一回……她是铁了心反了!
如今的卞国,正值盛极必衰之际,周遭虎狼豺豹纷纷蠢蠢欲动,长久的安平盛世令卞国上至大小官员,下至百姓兵士,全都懈怠了,正是人心浮躁国力下滑的时候,*苛政四起,近几年,各地叛乱亦是不少,但饶是如此,朝廷的兵马仍是不可小觑,从未有人能像秦无邪一样,真的慌了朝廷的阵脚,她的手段足够果决强硬,手中又持帝王剑,足以煽动人心,麾下又有晏无极这等谋略无双的人物,且那卫狄与周伯勇竟也都是丝毫不下于拼命四郎秦沧的悍将之才,秦无邪……占满了天时地利人和。
来自南方的密报快马加鞭纷纷传来,秦忠却只有干着急的份,如今形势一日一变,自家王爷即便听罢,却也仍旧什么也未说,棋局之上锋芒相交,正恰是如今朝廷的局势,秦忠自然是知道自家王爷与那孩子的关系,如今那孩子反了,想必是伤透了宣王的心,也令宣王失望透顶,此时此刻,宣王就是该有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可他偏偏没有,即便这一个个消息纷纷传入了他的耳中,他也似没有听到一般,不曾做过任何决定,也不曾发表过任何见解,若是秦忠不说,他甚至连问都没问起过,这样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到,让秦忠这跟在秦燕归身边几十年的老人,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甚至都要惶惶不安了起来。
“王爷,您已经有十余天不曾上朝了,皇上必是要迁怒于您,您看……”尽管秦忠侍候了秦燕归几十年,可自从宣王十四岁奉王那一年开始,秦忠便自问,他从未看懂过自家主人,他是亲眼看着自家王爷是如何一日日的深沉和莫测下去的,从前他便从未看懂过他秦燕归,更何况如今的宣王秦燕归?
宣王长久告假不上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若说他对秦无邪那孩子还念有半分旧情,如今对于她的消息,他又怎会如此不闻不问呢?甚至就连朝廷要如何处置她,他都似乎提不起丝毫兴致来,仿佛那个孩子的是生是灭,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也再不是他所关心的事。可若说他真的如此铁石心肠,对她的生死无丝毫在意,他又为何明知建帝那样善于猜忌的性子,却仍不管不顾朝堂上下纷飞的谣言揣测,称病告假不肯上朝,这不是平白惹建帝怀疑吗?以宣王那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即便是亲手斩杀了秦无邪,也是可能的,这样的人,莫不是也有半分不忍之心……一连十几日不愿上朝,便是不愿,亲自领兵剿灭她?
“主子。”
就在此时,那已多日未见的容兮……不,或许该称她为寒衣,秦忠自然是知道她的,也知她曾奉宣王之命,于靖王府日夜守护着那孩子长大,这一护,便是十多年,谁能想到呢,昔日的宣王与无邪,即便算不上关系亲厚,那孩子,却是在宣王的庇护下长大的,如今尚且反目,世事无常,更何况曾与无邪朝夕相处的容兮,会成为如今暗卫女隐的寒衣。
见寒衣来了,秦忠原本未说完的话,便也戛然而止了,他看了眼秦燕归,见秦燕归默然不语,只是微颔了颔首,秦忠这才会意,退了下去。
寒衣看了眼已经退下的秦忠,收回目光,朝秦燕归低下头,单膝跪下,行了个礼,秦燕归没有抬头看她,只淡淡一抬手,风卷绣袍,那自宽袖之中扫出的风,便轻轻地在寒衣的膝上一托:“不必跪了,说吧。”
那清冷平静的声音,不起波澜,寒衣愣了愣,便也起身,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主子,今日早朝,朝廷已下令,周郡拥兵十二万,其他各郡虽兵力不齐,零零总总也近八万,朝廷将派遣四十万大军,直捣周郡,不必生擒,杀无赦,斩立决,圣旨已拟,领兵之人……”
不知为何,当寒衣说到此处,从来行事一丝不苟从未出过差错的她,竟于此处,生生地顿住了。
秦燕归执棋的手竟也在半空中一顿……
啪嗒!
棋子落定,清脆的一声落子之声,仿佛敲击的不是这尊冰冷的白玉棋盘,而是狠狠地落在了人们的心头一般,令人不禁浑身一冷,醍醐灌顶,所有思绪,也都随着他这一下落子,而变得凝固了起来。
“说吧。”秦燕归的神色淡漠,平静的眉峰之下,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亦是毫不意外地深沉了下去,犹如再也看不见底的黑洞,那里余下的,只有漫漫的清冷与淡漠,可就是今日的清冷与淡漠,无端端地让人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危险气息,仿佛要自那平静的潭面上,破水穿出,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
就连寒衣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哑了,低下头来,低低沉沉的两个字,就如先前那一下棋子落下发出的异常清脆冰冷的啪嗒声一样,沉沉地掷入了秦燕归那一双,深不可测而波澜不惊的黑瞳之中。
“宣王。”
宣王……
终于,秦燕归手中的棋子再也无法顺着他准确而又果断的思绪落在该落的地方,这一副堪称完美的棋局,第一次出现了偏差,这颗棋子,落入了死地,原本化腐朽为神奇的黑子,竟以一棋之差,局势颠倒,大败之势。
秦燕归的心思似乎并不在那棋盘之上,那棋局如何,也再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他也并不在意自己在最后一子的失误,起身,拂袖,他看也未再看那棋盘一眼,只蓦然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眼底有无奈,有疲倦,也有……一丝极致的嘲弄。
他好像对这个结局早有所料,又好似真的是在他意料之外,这反应太复杂了,复杂得,连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寒衣,都未必能猜得透……
“圣旨到!”
好像是为了符合寒衣的那一句话所言不假,一声长鸣,是自宫里来宣旨的公公来了,随从的,还有御前金刀侍卫,手捧着调控四十万兵力的虎符,与一身建帝亲自赐下的,全新的铠甲战袍。
这高雅如谪仙一般的宣王秦燕归啊,谁都知道他在十四岁那年便震惊世人的生死一战才为他搏来了这个王爵与母妃的册封圣旨,然则他太过优雅了,优雅到……人们已经忘了,这个淡漠从容有如谪仙一般的宣王,其实是个手段多么狠辣,多么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物,人们忘了,即便是拼命四郎的沧四爷,又是为了什么,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着宣王,唯宣王马首是瞻呢?
宣王领兵四十万,剿灭周郡区区十二万叛军,杀无赦,斩立决,持秦无邪首级回朝……呵,真是让人惊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