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两人对峙
无邪坐在一幅庞大的山河地图面前,周郡位处的地势,乃山中平原,南方多丘陵,周郡所占据的地形地势,却是难得的养兵屯兵之地,但眼下看来,整座郡城却是三面暴露于对方的视野之中,并无攻守的优势。那山河图之上立满了红黑两色的旗子,红旗聚集之处,正是象征着如今周郡所拥有的兵力的状况,黑棋逼近,与红旗对峙,数目是周郡所拥有的兵力的三倍有余。
“朝廷派来的兵马?”无邪的反应很镇定,口中说出这话时,颇有揶揄讽刺之意:“领兵之人……”
“是秦燕归。”卫狄的回答言简意赅。
“哦……宣王。”无邪笑了,却又没有再继续多说下去。
这屋子之中,唯有卫狄与周伯勇两大无邪的心月复大将尚未退去,卫狄的性子自是不必说,那周伯勇却是个心直口快的粗莽大汉,昔日无邪来此,他二话不说便奉上虎符归顺,他看上去,虽是年过半百有余,但论个性之爽快与热血,丝毫不亚于秦沧那般的年轻人。
此刻卫狄的神情凝重也是无可厚非,周郡三面环敌,已经受困三天了,那秦燕归所率领的燕北军的数目,是他们所拥有的所有兵力的三倍之多,即便城中粮草充足,长久地受困下去,也总有弹尽粮绝的一天,就算开城门迎战,周郡虽适合养兵屯兵,可这十来万的人马,恐怕并非燕北军那等战功赫赫且曾是秦燕归亲自带出的大军的对手。
“他女乃女乃的,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什么道理!”周伯勇看着那山河图上展示出来的两军局势,就不禁两眼冒火,那燕北军已经将他们围了三天了,他们早就做好破釜成舟,背水一战的觉悟,可偏偏人家只将你围困着,也不挑衅你,也不朝你动手,两军对峙,他们周郡的兵马就是再有骨气,这么耗下去,面对着宣王秦燕归亲自率领的四十万燕北军,都要毛骨悚然了,这他女乃女乃的压根不是打战,简直是在故意吓唬他们!
他二人,一人神情凝重,一人两眼冒火,反观无邪,她的反应却平静得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了,这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却能有这样的好胆识,这也是当日他周伯勇在见到无邪之时,为何会做出这样惊人决定的原因了。
无邪神情平静,微微含笑,坐在椅子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只是静静地扫过了这局势一眼,仍旧略带了稚气的面庞上,从容淡定,就是周伯勇都要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他还是不进攻?”无邪的口气有些漫不经心,对于眼前这局势,她有些意外,却又更像是早有所料那般,弥漫起笑意的嘴角边,也缓缓地勾勒出一抹嘲讽来。
周伯勇身形壮硕,虎背熊腰,双目嶒亮,瞪得圆圆的:“他女乃女乃个熊!他们燕北军悠悠闲闲地在咱们家门口札了营,咱们的弟兄却跟龟孙子一样躲在城中不敢出去,真他娘的窝囊!”
秦燕归围了她那么多日,却没有丝毫动作,这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那人是秦燕归,比起质疑他,人们更情愿将他当作神邸一样膜拜,他的每一项决策,竟能让人毫无条件地服从,甚至连作为他敌人的他们,都不敢轻易忽视他的每一个举动,总是绷紧了神经,揣测着他的每一个决定。
他动了,他们觉得危险,他只是围困着他们又并不动他们,又令他们觉得更危险。
无邪扬唇一笑,若有所思,像是说给周伯勇与卫狄听的,又像只是纯粹的自言自语:“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那个她从小到大便仰视追逐的男子啊,无邪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她幼年时,那道大雪纷飞之中,牵着她的小手,缓步走在她前方的高大背影,他总是衣冠胜雪,她还记得,她看他时,总是得仰起头来,就像叩拜神佛一般虔诚地仰视他,那时的他,走在她的视野里,衣袂翻飞,形容高雅,他庇护着她长大,分明离得她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她又想到了,他曾那样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对她说过的,此生永不相见,若是再见,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无邪自问,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未看懂过她,一如今日,她还是不知,堂堂宣王,领着那道“杀无赦,提叛军人头”的圣旨,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见她呢?莫不是,他就连与她动手,都是不屑的,困而不发,是等着她亲自出城,一如当年总是仰望着他的她一样,站在他面前,向他低头?
“卫狄,你领兵四万,从后方出城,攻俞城。”无邪站起身,看向卫狄的目光,微微含笑:“一切小心。”
那俞城,乃南方如今仅有的几座城池之中,唯一不肯归降无邪的,无邪对它似乎性质缺缺,但要拿下它,也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无邪下令,他本不该多言,可眼下周郡正被四十万大军包围着,对方随时可能会有异动,无邪在这节骨眼上,却要拨给卫狄四万人马去攻那无关紧要的俞城,如此一来,城中便只剩下不足八万人马,岂不是要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知卫狄心中所想,无邪笑了笑:“你莫担忧我,我如此安排,自有打算。只是于这节骨眼上,我又令你去俞城,着实冒险,但愿你不会怨我。”
既然无邪都这么说了,卫狄自然不会在这等决定之上忤逆无邪的意思,他那双赤红的眼瞳,定定地凝视着无邪,良久,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退了一步:“我很快便会回来,你别冒险。”
还真是护短呢……无邪无奈地摇了摇头,卫狄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她这叛军之首,实在是有些没有成就感呢……
卫狄走后,那周伯勇实在按耐不住了,一方面,他也质疑无邪在这节骨眼上调走四万人马去攻那无关紧要的俞城,一方面,他私心里却是对无邪充满期待的,总觉得这小子看着懒散稚气,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想必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呢:“那我们怎么办?”
无邪看了周伯勇一眼,站起身,似笑非笑:“你且整顿兵马,听我命令便是。”
周伯勇在无邪这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没辙,他虽然好奇无邪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可人家不说,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好乖乖听命便是了。
周伯勇领命告退了,这屋子之中,便只留下了无邪一人,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在那山河图前站了许久,一言不发,神情高深莫测,直至那一帘之隔的里屋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无邪才猛然回神,抬步,朝那里屋走去。
那一帘之隔,却是浓浓的药香,无邪一进入,便见到那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的容颜的男子,正伏在桌沿剧烈咳嗽着,他似乎并不大想惊动她,因此这咳嗽声,是被刻意压低在喉咙里的,他的身形消瘦,便是那一身衣衫,也如披在一副骨架上一般,襟口衣袂,显得空荡荡的,那一头长发,也随之披散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容颜,无邪见状,忙推了那她近日才令人制出的木制轮椅,推至他身后,扶着他坐下。
此刻的晏无极,形容憔悴,即便是站着,也是勉力撑扶在桌沿才没能让自己跌倒,无邪上前扶他,他也只好由着她去,让她将他扶着坐了下来。
“可好些了?”
晏无极的面色苍白,可纵是如此,他的神情依旧温柔,他闭着眼睛,消瘦憔悴的清俊容颜之上,毫无血色,那发白的嘴唇,却一如既往地轻轻弯起,是温柔慈悲的微笑:“我又吓着你了……”
晏无极在说这句话时,有些自责,有些慌乱无措,他总是为自己这副模样时常吓到无邪而愧疚,他本是想着不惊动她的,可近来,他的身子总是不大听自己的使唤……
无邪摇了摇头,随即又想到他是个瞎子,看不见,便开口道:“是我无能,总是治不好你。你别担心,待我寻来更好的大夫,定能医好你的身子。”
她虽承了卫狄和轩辕珏的情,保住了晏无极的一条命,可惜日他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加之他的身子本就不好,能有如今这状况,已是不易了……
晏无极那等再世诸葛一般的人物,又岂会不知自己的身子是副什么状况?可他似乎并不大想让无邪伤心,便扬起嘴角,这张少年的面孔上,露出的是这世间再圣洁单纯的温柔笑意:“好。”
无邪也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便又道:“你莫不信我,纵使这天下没有那样好的大夫,可你知道,我有一至交好友,亦兄亦友,他能将我自鬼门关拉回来,自然也能医好你的身子。只是他为人洒月兑,不受拘束,旁人难以寻到他罢了,我已命人去寻他下落,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的。”
晏无极笑了笑,那只苍白发凉的手,执起无邪的手,指尖搭在了她的腕上:“你如今已无内力,与寻常人无异,凡事三思,莫要冒险。”
无邪一愣,终是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什么也瞒不过晏无极:“我会小心。我既是决定了,便是有万全的把握,你别担心。”
晏无极好像知道无邪心中的郁闷,便温和一笑:“无邪,你忘了,我肉眼虽盲,心目却要比常人灵敏些。你也无需瞒我,我并不会阻拦你,只是……万事小心。燕归他……”
他久久未有动作,恐怕也是自己心中有所犹豫与牵挂罢了,他那等铁石心肠的人,这世间唯一的不忍,恐怕也惟有对她吧。
顿了顿,晏无极到底没有再说下去,他面有倦色,大概是坐得太久了,说得太多了,又有些乏了吧:“罢了,也没什么,你既做了决定的事,我也不好多言,小心便是。”
……
除却每日去探望晏无极一番之外,无邪似乎的确没有太大的动作,卫狄已领着四万人马离城一日一夜,周伯勇听了无邪的命令,令城中将士整顿完毕,可却仍旧没有得到无邪的任何命令,这让周伯勇有些坐不住了,一脸纳闷:“这他娘的得耗到什么时候啊?男人打战,怎么跟婆婆妈妈的臭婆娘们学起来了。”
对于周伯勇的心直口快,无邪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在意,她站在城墙之上,负手而立,双眸微眯,静静地望着那将他们围困住的四十万燕北军,不禁笑了:“是啊,这样下去,好像不大好……”
一天都没听见无邪说话,乍一听她这么说,周伯勇愣了一下,可看无邪的神情,那样的讳莫如深,周伯勇不禁有些心虚了,他一年过半百的大男人,在无邪面前,竟然有些像小孩起来:“嘿嘿嘿,俺老周说笑的,这么耗着,挺好挺好……”
开玩笑,他们总共只那么十几万人马,她还在这时候拨了卫狄四万人马,就这周郡里的虾兵蟹将,出去和人四十万燕北军作对,这不是以卵击石排队送死嘛?
无邪的反应却不像在说笑:“我和宣王,总是该有个了断的。走吧,随我率军出城。两军相对了这么多日,总该碰碰面了……”
无邪说着,便任由下人为她披上战甲与披风,转身往下走,只留下周伯勇一人,目瞪口呆,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忙追着无邪而去,罢了罢了,打就打,都到这一份上了,送死也要送得英勇悲壮一些,宁可死得威武,也比当个窝囊废强!
号角奏响,战鼓擂动,谁也不曾想到,落差如此之大的两军对峙,最后率先发出挑衅的,竟然会是无邪。
那燕北军,显然也没有把这看上去不过区区几万人的阵势放在眼里,即便对手挑衅,但没有宣王的命令,他们仍然不肯轻举妄动,只那么不屑地看着无邪与她的大军,大概就等着宣王的一声令下,便可令叛军全军覆没。
无邪就在大军前方,她身后是周伯勇,无邪的座下,是那匹令所有爱马之人看了,都要惊叹不已的神驹追月。不知自何时起,这心高气傲的追月,竟已是待无邪十分温顺,可如今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眼高于顶,唯独在无邪面前,才肯听话的追月,此时此刻,竟然无端端有些暴躁了起来,它的脚下不断踱步着,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鼻子里呼哧呼哧喷着气,模样十分不安与兴奋,看得离无邪最近的周伯勇简直是胆战心惊,生怕两军还没打,无邪就先被自己的战马给摔死了。
身下的追月开始反常,无邪眼中却并无太大的意外之色,她的嘴角微微抬起,伸手模了模追月脖子上的鬃毛,像是与老朋友话家常一般,口气无奈:“追月,你看,我早就说过了,我与他再见时,必是彼此对峙为敌的时候,如今,可是令你为难了?你到底……是他送给我的啊,会偏袒他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似乎听出了无邪口吻中的无奈之意,暴躁不安的追月,终于有些安静下来了,大概是不忍心让无邪伤了心。
无邪笑了,抬眸看向那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身影,她好像极少见到他这副模样,一身的银色铠甲,墨发束起,高高地坐在马背之上,与他平日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唯独那张淡漠的俊容,依旧是她所熟悉的,高高在上,不可攀附的宣王秦燕归。
此刻他正驾马站在大军前,深邃的星眸,幽不见底,不起一丝波澜地朝她淡淡地扫了过来,他清俊的眉间微皱,似乎见到她,并不大高兴呢……
也不知无邪对追月低语了句什么,追月竟然忽然带着无邪朝秦燕归走去,惊得两军人马都开始紧张起来,秦燕归亦是眉宇微凝,却也只是淡淡地抬起了一只手,令他身后的燕北军无需轻举妄动,也不知是不是秦燕归的威望太盛的缘故,他一表态,竟然连无邪那方的将士,都冷静了下来,双方仍是归入了一片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之中。
秦燕归静静地看着无邪,他大概也没有料到,无邪会冒然率军出城……
追月就在秦燕归的前方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说话,那双永远淡漠无波的眼瞳,亦是幽深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危险,又莫测。
“这不像你,秦燕归。”率先开口的,竟是无邪,此时他眼前的她,那张容颜还是昔日的那张容颜,可眉宇神色,却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她自小在他眼中长大,而如今,他却好似,有些看不懂这个孩子了……
这的确不像是他,秦燕归微微抬了抬唇,依旧是那抹他所惯有的轻嘲笑意,只是倒不像是在嘲笑她,反倒是像在嘲笑自己一般,两军对峙,以他的铁石心肠,杀再多的人也素来是不眨眼的,可如今,他却率领着四十万大军,于她的周郡前,守了几天几夜,却迟迟不曾下令进攻,这般的迟疑,的确不像是他宣王秦燕归的行事作风……
所有人都以为,他秦燕归是稳操胜券,即便是这般做,也定是自由谋算,可眼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才知,从来冷漠无情的秦燕归,此生第一次,竟迟疑了,杀她,还是不杀她?连他自己都有些迷茫了,毫无对策……
“你领旨杀我,你也曾说过,再见到我,必不会手软,莫不是高高在上的宣王殿下,对我其实仍是有诸多不忍?”无邪面上的笑容灿烂,与秦燕归面上的冷峻,简直是鲜明的对比。
秦燕归淡淡挑唇,眸光自她脸上挪开,似乎并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他的目光扫向无邪身后的几万大军,不禁面露嘲讽:“无邪,你这是以卵击石。”
“唔,那倒也是。”无邪点了点头:“你既然舍不得杀我,不如就给我让道,让我直接杀去京城好不好?”
像撒娇一般,她笑靥灿烂,口气轻柔,一声声,一句句,都好似某种东西,覆压在了心头,有些沉,有些闷,让人要透不过气来。
秦燕归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终于是轻叹了口气:“无邪,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邪的面上是不以为然:“当然是谋权篡位啊……”
谋权篡位……自她口中说出,怎那样轻松……秦燕归自然知道,她要的,哪里是权位……
“纵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难得地,他竟然这么有耐性地问她,无邪扬唇一笑,那笑意,却始终未曾进入她的眼底:“改朝换代,多死几个人也是在所难免的。”
“改朝换代?”秦燕归重复着无邪的这句话,满满的都是无奈之意:“无邪,你是个女子。”
自古为了君王权位牺牲流血的,都是男子,她莫不是还真想谋权篡位,当这个皇帝不成?
“那你大可拆穿我啊,多少人为我牺牲流血,他们知道了我是女儿身,如此欺骗了他们,一定会愤怒,继而将我乱刀砍死。瞧,都不用你亲自动手了。”无邪笑眯眯地说着,她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似乎根本对于自己的生死,丝毫不在乎,她连自己的生死都这般不在乎了,又怎么会在乎,这天底下,会有多少人,为她而战,为她而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