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下的追月向前踱近了一步,无邪的身子微倾,从旁人的视角看去,她几乎是将身子倾靠在秦燕归身上的,她的嘴角上扬,眼眸里总是带着迷离的笑意,那微微张开闭合的嘴,凑到了秦燕归的耳边,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她嘴角扬起的那弧度,太美了,太艳丽了,有一瞬间,这里像是再也不是两军对峙的战场,她带着撒娇般亲昵的笑容,孩子气地倚靠在他身上,说着什么不愿给旁人听的悄悄话……
这样的无邪,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觉得,这个孩子竟是浑身长满了刺,就连笑容,都刺目得让人感到陌生。
她凑得他极近,令秦燕归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后退了一步,无邪愣了一下,心情竟是更加愉悦了,智计卓绝冷酷无情的宣王秦燕归啊,她可真是三生有幸,目睹这世间,竟真有人能令素来冷静从容的他,仓皇后退,无邪笑了,连眼睛都是弯的:“你不舍得我死吧?其实我知道,你一直……不舍得我。你敢说,有那么一个固执又傻子一般的孩子从小到大都追逐着你,将你奉若神明,满心满眼都是你,无论你离得她多远,你的反应有多无情,就是寒冰石头,让她这么一心一意捂在心口,都该融化了,但面对你,她还是固执地,全世界谁的劝说都听不进去,仍旧发疯了一般喜欢着你,你让她往东,她就乖乖往东,你让她死,她纵然赴汤蹈火,想来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这般愚蠢又听你话的傻子突然不见了,你其实,也很失落吧?你若不喜欢我,这些年,费尽心机地保护我,庇佑我,又是为什么呢?”
秦燕归眼中有一抹愕然,极其罕见的景致啊,无邪看到,他身后的将士,也纷纷露出了惊愕不已的神情,是啊,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秦燕归一手带大的,他们朝夕相处,在那尔虞我诈危机四伏的皇家里,他就是她的保护伞,他尊贵无比,然则在礼数面前,从来敬她尊她这位小皇叔,秦燕归的威望太盛了,他在卞国人的眼里,从来就是那个高雅不可攀附,神邸一般存在的人物,无邪那番话,太暧昧了,从来没有人,会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得如此不堪,纵然卞国也有男风盛行,富贵人家常圈养男宠作乐,可他们崇敬信仰的,目空一切,不染尘埃的宣王,怎会与自己的小皇叔,有这等不堪的过往?
那四十万燕北军,没有人不知道,当年的秦燕归,是如何风华绝代,含笑抬手间,杀伐决断,血流成河,不染他衣袂纤尘,一手建立了这支无坚不摧的燕北军,他早已被神化了,那些肮脏又污秽的词汇,几乎离他太远,没有人会以这等恶意,去揣测自己一直虔诚供奉的神。
“殿下,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请让吾等,杀了叛军!”那些血气方刚的将士们,终于是恼怒了,这等意图弑君篡位的奸邪小人,人人得而诛之,岂容她在此,诋毁宣王殿下!
“杀了叛军!杀了叛军!”
“请宣王殿下下军令,除叛军!”
“请殿下下军令!下军令!除叛军!”
这一阵阵的呼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无邪是第一次见识到,燕北军如此令人惊叹的威风,是啊,这么多年,秦燕归因为她,遭受建帝忌惮,早已对朝事军事不闻不问,然则这燕北军到底是他一手建立的,也只有他秦燕归在的燕北军,才是真正的燕北军,如此,惊心动魄,震慑人心……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所尊敬信仰的宣王殿下,竟没有开口否认,只要他一声令下,那四十万大军,无一不为了他的名誉而战,然则此刻的他,却沉默了,却默认了……
对于他的反应,无邪有些意外,终究是笑了,笑得极其灿烂:“你还是不舍得我的!你我朝夕相处,我又对你言听计从,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舍不得我的!既然如此,你领这么多人来,莫不是真要杀我不成?不如……你下令,让他们都归顺我吧,不服的,当场就杀了,好不好?”
好不好?无邪笑着看着他,她此时的话,无疑是要惹恼所有人,他们怒而想要立刻将她斩于马下,那请求秦燕归当即下军令除叛军的呼声,愈演愈烈,堪称是惊天动地,这阵势,甚至吓得周伯勇要立即挥兵冲上前保护无邪,生怕那些盛怒的四十万大军,会抑制不住,将无邪剁成了肉泥。
“秦无邪。”终于,秦燕归的身形动了动,无邪一怔,面上的笑容也终于有些僵住了,那三个字,自秦燕归的口中发出,却好似重锤,一下一下,敲击在无邪的心口,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探进了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心脏,扣紧,不能呼吸……
秦燕归开口,这天地之间,忽然归入了一片寂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注在了他的身上,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他总是,任何时候,都能轻易掌控着局势,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
秦燕归的薄唇紧抿,无邪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与决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第一次,无邪第一次,从他的神情里,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那样地刻骨铭心,那样地……带着冷酷与绝望地,承认了她的存在……
她就映在他黝黑的瞳仁里,他目光深邃,如深不可测的大海,纵然狂风大作,那片深海,也依旧幽深莫测,可他此刻就用这样的一双眼眸看着她,像是在凝望着终将离他越来越远的妻子,将她的容颜,深深地刻画在了,他的瞳仁里。
他为什么不否认呢,她说过,感情是一种非理性的东西,而秦燕归是理性的,只有这般理性的人,才能无时无刻,不那么冷静从容,冷漠绝情,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会成为他的弱点,他拒绝她,也从来是拒绝得彻底又果决的,如今,他又为何要用这样失望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终究是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因为她终於不再对他言听计从,还是因为她,终于将他逼得,退无可退,连逃避都不能了?
不知是不是无邪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的秦燕归有些古怪,他的面色,似乎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一些,噙着微微的倦色,这样的他,她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可随即,他还是他,淡漠无情的宣王殿下,将那眼中所有的纷繁复杂,通通地压抑了下去,他面容倦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无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秦燕归却已缓缓勾起嘴角,满满的都是自嘲:“三日之后,我将率军在此等你。无邪……让我看看你的成长。”
说罢,秦燕归便要勒紧缰绳欲走,就在此时,那一只他再熟悉不过的小手,却停在了他握在手中的缰绳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秦燕归抬起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无邪低低地埋下头,她身下的追月,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意,忽然朝着秦燕归身下的座骑,靠近了几分,无邪忽然倾尽了身子,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秦燕归的眼睛:“为什么?你该知道,我此时率军出城,便是为了与你有个了断,何必三日,你既已下定了决心与我一刀两段,今日便可杀我,你很清楚的,四十万大军对我城中十二万不到的人吗,我们毫无悬念。你想要的,就在你眼前,唾手可得,提着我的人头,去见秦柳建,你战功赫赫,他也老了该死,平下叛军,你的民心臣心军心也都将稳固,你曾与我说过,你与太子斗的,不是兵力权势,而是人心,现在就动手,众望所归,你瞧,你眼下退兵,军心该动摇了呢。”
秦燕归低头看她,微微抬唇:“我从来不曾小看你,无邪。”
无邪微怔,秦燕归的目光幽深,无邪从未见过,他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这世间,最了解她的人,果然是他:“我知以你的手段,未必没有绝地反击的胜算……三日的时间,应当足够让你将那调走的几万人马调回。”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她的……
无邪扬唇,突如其来地,在他低下的薄唇间,印了上去,一片哗然震惊……
秦燕归身形一顿,终是没有推开她,无邪忽然眯起双眼,就如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吻一般,离开时,她依旧干脆,撤回了身,驾着追月后退了几步。
秦燕归的眼光复杂,更多的,却是苍凉与一抹化不开的苦笑,与此同时,卫狄拿下俞城的捷报传来,俞城本是无关紧要之地,但此地一打通,整个南方,几乎都在无邪的掌控之中了,她本就不在乎这世间会有多少人为她流血牺牲,死再多的人,恐怕都不是她该关心的,霸业到底能否成就,她也未必会放在心上,若是倾手中所有兵力,与之背水一战,也未必会输……
无邪忽然笑对着秦燕归身后的部下说道:“不如你们也都归顺我吧,看到你们战死,我也觉得可惜。”
无邪的这番话,是彻底激怒了他们。
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足以令秦燕归的军心大动,无邪已经看到,那些对秦燕归虔诚崇拜着的将士们,他们的眼中已经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有动摇,有质疑,更多的,是不愿相信,他们所信仰的天神一般的宣王殿下,竟真会为了私情,罔顾这四十万兄弟的性命安危,这多日不杀,竟不是早有谋断,而真是心有不忍,贪念私情美色,甚至在周郡被四十万大军围困的情形下,还让人家大摇大摆地攻下了新的一座城池!
无邪很清楚,他要服众,就必须要当场杀了她,他要掩众人的悠悠之口,他也必须杀了她,只能杀了她!
他们要秦燕归斩杀无邪的呼声越来越大了,简直要响彻云霄。
秦燕归却置若罔闻,他不再看无邪,漠然地驾马转身,只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退兵。”
“殿下?!”所有将士们,皆是不可思议,他们不信,他们心目中的神,就这样崩塌了,他们所信仰的秦燕归啊,怎会为了一个叛军之首,罔顾他们四十万人的性命安危?是了,殿下一定是被迷惑了,被妖孽迷惑了神志,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决断来。
“退兵。”破天荒地,秦燕归又重复了一句,这一回,他的口吻冷漠,神情清冷,不容置疑……
这燕北军,到底是他一手建立的,饶是他们对他们心目中的神产生了质疑,可他的威望,仍是大过了他们心中的质疑,纵是不服,纵是不愿,此刻的秦燕归,是真真地不容任何人置疑他的命令。
他们退兵了,这四十万人马,在本应一举拿下叛军的时候,退兵了……
周伯勇来到无邪身侧,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别说是那四十万燕北军了,就是他们,也都惊愕不已,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可这原本对他们来说,是覆灭性的危机,却出人意料地,发生了转机……
那气势如虹的燕北军,变得垂头丧气,变得混乱一片,就这样的四十万人,军心不稳,且又给了他们三日的喘息时间,他们未必,不会打赢……
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两军交锋,敌方竟不战而退,眼下燕北军都撤军了,看着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看着那高高坐在马背上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酷无情的宣王秦燕归,周伯勇是心有余悸,想来对方都撤军了,无邪也应当是要下令收兵了,周伯勇便向无邪请示道:“主子?”
就在此时,一言不发的无邪,却忽然缓缓摇了摇头,只张开了嘴,用口形,吐出了一个无声的单音:“杀。”
她的眼底,华光万丈,尽是狡诈,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