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陌生人 第十章

作者 : 谢璃

加班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的工作内容繁杂,且常接到临时性任务;但为了躲避唐绍裘的晚餐之约,便刻意成了办公室最后一个关灯的职员。

捱到八点半,她慢吞吞搭上电梯,步出一楼大厅。车已送厂保养,她走到廊下预备招车,有人轻拍她的肩一下,她不经意回头,愕然呆立。

“小叶。”对方欣悦叫唤,温柔俯视她。

四十出头的男人,体态依旧颀长合度,不系领带,一身麻料休闲西装,两手随意放在敞开的外套口袋,短发微髭,完全是她梦里的潇洒模样。

“叔叔。”她叫了声,意外不已。“你怎么在这儿?”她张望四周,他似乎是单独现身。

“经过这里,来看看你。”

“可是……”她看了看表,他如何得知她仍在加班?

“还不简单,”他知道她的疑惑。“请一楼管理员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我和客户在旁边咖啡厅正好有事要商谈,凑巧而已。”

“喔。”快速的心跳渐缓,她难掩失望。她怎还冀望他特地为了她出现?“叔叔有事?”

“很久没见到你了,挺想你的。”他倾头打量她。“真的不一样了。”

那双永远盈满笑意的眼神,多年来总使她怦然悸动,不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其他男人的形影替代他;他并不知晓,他已成了她的隐形囚笼,所以她更加不能靠近他。

“谢谢你来看我,请替我告诉妈,过一阵子我不忙了,就会回去看她。”她艰难地移开目光。够了,就几眼已足够她魂萦梦牵。

“小叶,你在怪我吗?”他抬起她的脸。

“怎么会?”不,她从不怪他,她怪自己不具吸引他的条件,她在他眼里只是个毛孩子。“你多心了,我一直很感谢你。”

“请你吃个饭,好吗?”他拍拍她的头,像她少女时期般。

“真不巧。”她尽量笑得自然。“我和男朋友约好了,正要到他家吃饭,下次吧。”

“哦?真的?”他笑眯了眼,眼尾的笑纹再次令她神往,回到没有神伤的往昔岁月。她再次别过脸,不该再贪看了。

“那我送你去吧,车就在附近。”他轻松环住她的肩,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她心神不属地迈动步伐,坐上车后,说了地址便缄默了。他很有谈兴,大略诉说了些母亲的近况、他旅行的趣事,以父执辈的姿态。她愈听眉心愈拧,庆幸黑夜掩饰了神色,她是很糟的演员。

下了车,她道了再见,不思回首,他却拉住她的手。“答应我,耶诞节前一定要回来。”

他们相对凝视,忆及他对她曾有过的万般照拂,她还是软化了,做了承诺:“好。”

她交握着手走进唐绍裘的社区大楼,手里还留有男人掌心的余温。

九点十分,真的太晚了,她设想着随意吃几口冷饭冷菜,应该就可以交差了事,闲话不多说地回家补眠。谁知跨进唐绍裘家,发现他竟才慢条斯理上完最后一道菜,得意非凡地对她说:“知道你忙,我七点半才下厨,时间算得刚刚好,可以吃了。”

不可思议。烤牛排佐红酒、罗宋汤、鲜蔬色拉、甜品一一映入眼帘,有模有样布满一桌,份量刚好不多不少。盛情难却,她勉为其难就座,预期外的烛光晚餐就此开始了。早知躲不开,她何必待在公司跟自己过不去?

“你忘了你不能喝酒?”她提醒他。

“那是让你喝的。”他笑。

她再度感到不安。他为了她费心张罗一晚,她岂能无动于衷?

“见到你真高兴。”他不吝惜表达情意。“你呢?”

“唔?”她恍神一秒,连忙说:“我也是。”说完感到不妙,低头喝汤。

“试试我的手艺,应该不比你逊色。”

“我那不算什么。”绝非客气,她很少为这种基本生活必备能力自豪过。

“怎么不算?你好极了,而且越来越好。”他说得一脸诚挚,她听得胆战心惊。

“唐绍裘,我真不懂你,”她忍不住发出疑问:“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他不以为忤,始终面带喜色。她不禁多瞅他两眼;他尚在家休假,睡眠充足,不受打扰,公事以电话解决,此时精神奕奕,肤光焕发,病容已一扫而空。

“那又怎样?”他非常坦率:“还不是只选择你。”

不能再谈下去,她必须转移话题,索性聊起自己的顶头上司,李思齐行事风格极具话题性,她不解道:“我不是男人,也许不能了解到处尝鲜的趣味在哪里,玫瑰这么美,真像一朵红玫瑰,人又大方善良,要是我,不知有多满足,每天起床一定跪地感谢上天一回,偏偏他不觉得。”

他笑道:“他最爱的是自由,受了局限,任何东西看起来就不美了。况且,他并没有撒谎,他应该从不对女人承诺吧?”

她发了几秒愣,承认自己没想过这点,但她心疼玫瑰,无法宽待李思齐的风流。“他该受点教训,一个人恣意寻欢时总该想点别人的难受。”

“那还能有多欢乐?”他大笑,她狠白他一眼。他清清喉咙,别有意味道:“我没意见。反正,让他受教训的女人不是你就好。”

这也能扯上她?她正色道:“我一丁点也不可能是我老板的菜,玫瑰也从没怀疑过,你想歪了。”

“那是她聪明的地方,都收买你的心了。”他轻哂道。

“唐绍裘,你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拿我当宝贝!”她啐道。

“你也知道我拿你当宝贝?”

“……”她失言了,发觉自己说不过他,干脆闭嘴低头切牛排。

“好端端的,老叫个女孩子陪他上酒店,我很不欣赏这一点。”他趁机说出心头疙瘩。

“这是有原因的。一来我酒量还行啊,二来这样他就少了麻烦了,不用被逼着叫小姐出场,老板不沾那地方的女人的。其实这种机会并不算多,他对酒店兴趣不高,再说他给我的加班费也不少,没占我便宜。”她忙不迭解释,边吃下一口牛肉,眼晴一亮。“咦!不错吃耶。”

“你哪练来的酒量?你一点都不像夜店咖。”

“就是十六岁时叔叔开始教我做菜顺便品酒——”她不经思索答得太快,煞车又煞得太突兀,不惹他起疑都不行。

“叔叔?你叔叔是厨师?”她很少提及家人。

“不是。”第二口牛肉不知为何如同嚼蜡,她勉强吞下。“那是他的兴趣,他有朋友是饭店大厨。”

他没再追问,替她斟了杯红酒。“能喝就喝吧,反正今天不开车。”

她不再多言,只被动回应。夜已深,她必须尽早结束晚餐,但她不知道唐绍裘以前待过业务部,引导话题是他的本事,话匣子便打开了。她很少有机会和朋友深谈对周遭事务的各种看法,基本上她不轻易敞开自己,工作性质亦不需她建言或说服客户,她只是个执行者。唐绍裘开了一扇窗口,让她畅然表白,不加以评论,她亦无心取悦他,不知不觉高谈阔论起来,聊得眉开眼笑,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用餐结束了,她看一眼墙上时钟,已近午夜,心一惊,立即站起身。“糟,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唐绍裘没说什么,陪着她收拾桌面。她习惯担任善后工作,迳自挽袖洗涤,他在一旁喝着水观看她工作,嘴角噙着微笑。

“行了,我得走了。”将洗净的碗盘放置妥当,她抽了张纸巾拭干双手,月兑下围裙,准备打道回府;他从后熊抱住她,下颔抵在她颈侧,柔声要求:“既然太晚了,就别走了。”

“这怎么行!”她寒毛直竖,他两手交叠搭在她小月复上,极为自然,像重复过无数次这个动作,她紧张得四肢僵硬。“我什么都没带,明天总不能穿同一套衣服上班啊。”

“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不行,我没有心理准备。”

他将她扳过身,捏着她下巴问:“你怪怪的喔,要什么心理准备?你在这过夜又不是多稀奇的事。”

“是不稀奇,跟稀奇没关——”编造理由真不简单,偏偏她对他的私生活一无所悉,要说服他不容易;她想不出好借口,干脆放弃。“反正,反正我今天不方便,你就让我回去吧。”

他感受到她的焦虑,猜测她所谓的不方便是指生理期,笑言:“你是怎么了?在这过夜又没一定要你做什么,这么紧张。”他放开她,在她耳边轻语:“放心,我不是老想着那件事,就只是作伴,很久没看着你睡了,走吧。”

他不由分说,牵着她走向主卧室;她拼命转着脑袋想着如何月兑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合理的说法。她自行送上门,现在又推三阻四,不但矫情且不合逻辑,把自己陷入这般困境不能全怪他,她一定有某些个性上的盲点,比方说懦弱、妇人之仁、优柔寡断……等等缺失。以此推论,很可能有一天她会栽在变态狂手里无人知;越想越加倍沮丧,一瞥见那张大床,立即裹足不前,两脚抵赖在门口不动,坚持不进去。“我还是睡客房吧,免得干扰你。”既然打发不了他,非同寝一室风险就低多了。

他奇异地看着她。“我记得你不会打呼吧?”

“最近会啦。”她不介意丑化自己。“而且咬牙得厉害。”

他看着地板思量一会,竟奇迹地妥协了。“好吧,我拿件干净衣服和牙刷给你。”

她暗吁口气,如释重负,简直要感激涕零,即使他所谓的干净衣服是他的家常恤衫,她已经别无所求。

淋浴完,她按下门锁,留盏温黄的壁灯,大字躺在床上,阖上双眼,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惬。啊,真累人,什么时候这般窘境才能彻底结束?她得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翻个身,抱着柔软的被褥,思考不到一分钟,她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境地,深深睡去了。

搞不清楚酣眠了多久,她下意识掀开了酸涩眼皮,只因背后的床垫不知何故缓缓塌陷下去,扰动了她;接着,她的腰被结实地扣住,背部和一片陌生的温暖贴实,一股气息拂吹着她的颈部肌肤,她惊怵地张大眼,彻底苏醒,欲回头,唐绍裘出声阻止:“别动,继续睡,我只想抱着你。”

“不可能,我明明锁了门——”

“这是我家,你忘了?”

“噢——”她忍不住低嚎,他怎可能会没有每扇门的备用钥匙?

夜深人静,她无力再与他争战,却也无法安然与他交颈而眠,她保持一种睡姿不敢移动分毫,怕刺激了他,到时想全身而退会是个奢望。

就这么忧劳交织、半睡半醒,当确认背后的男人单纯拥着她入眠,她终于一点一滴抛开戒心,慢慢阖眼沉睡,但,天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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