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日色将路面映的白花花的一片,看着令人眼晕,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困顿。
一辆四人蓝帷小轿缓缓自幽静的小巷深处行向巷口,才走出没多远,另有一乘华丽的八抬大轿在十数个丫鬟仆妇随从跟随簇拥下往这边来,随行的仆从张望一下轻声道:“大人,是北静王府的轿子。”
轿中人稍稍掀开半拉轿帘,一张面容俊逸,眉目神采熠熠,正是楚沐寒,他回望了一下:“北王不在京中,应该是女眷,且路边避让。”
“是。”
轿子暂且停在了一边,楚沐寒端坐其中,顺手拿起放在手边的几本旧书,摩挲着书微微泛黄封页。
他在姑苏任上只呆了半年,入京述职的时候,正好户部出缺,便入了阁部任户部侍郎。其实姑苏一别,心中便一直记挂着那位小师妹,回到京中,得了空,便来探望。
彼此谈论,其实也不过是姑苏风土,乃至于经史子集,书画诗词而已。几次谈论之后,这位小师妹言谈之间敏捷多才,博闻强识,却似又在自己之上,若为男儿,必是登殿之才。
想到这里,楚沐寒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发自内心的欣赏,或者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淡淡情愫。
却说那乘八抬大轿,进了巷子,却缓缓停住,一个微带苍老的声音自轿子里响起:“刚才,是哪个府的轿子!”
“回太妃,是新晋的户部侍郎楚大人。”
北太妃沉默了一下,含意不明哼了一声,轻咳嗽几下:“好大的面子,这位林姑娘真是交游广泛。”
那张苍老而消瘦的面容之上,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锐利里已经透着几分不悦。
而此刻,黛玉因觉得热,便在近水的凉亭里设了美人靠,和云姨娘闲坐说话。
雪儿狐性慵懒,玩累了,便蜷在一边,打盹。
云姨娘摇着扇子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楚大人也到京中来了。当日在姑苏,也多蒙楚大人照顾,后来姑娘到京里来,不知道,这位父母官可做的好,爱民如子,人品端方,百姓唤他楚青天。”
黛玉也只淡淡笑了下不做声,接过紫鹃递过来的茶,慢慢的啜了一口:“这是凤姐姐差人送来的茶吧,倒是合我的脾胃。”
自从离开贾府,贾母带着凤姐并几个姊妹来看过一次,凤姐又遣平儿送了几次东西,黛玉自有回敬,也不过就是个礼罢了。
这时,一个媳妇快步走来,向雪雁低语了几句,雪雁一惊,向亭子里道:“姑娘,北静王府的太妃来了,要见姑娘。”
一句话,令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紫鹃不解道:“北府的太妃,来这里见姑娘做什么?”
黛玉蹙眉沉吟了一时,嘴角起了些许轻嘲,起身整了整衣裙,冷冷道:“开了大门,将太妃迎进来,姨娘,紫鹃、雪雁,与我去主花厅迎一迎。”
云姨娘心中也已经明白,恐怕太妃此来,是与那位王爷有关。
“小女林氏黛玉给太妃请安。”亲迎,入坐,奉茶,黛玉款款行礼如仪,素衣素裙,面薄身纤,举手投足,轻袅如仙,却又带着一份不食人间烟火色的高贵娴雅。
便是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刻意的卑微讨好,除了面上的恭敬,并没有其他的情绪。
太妃第一眼看见黛玉,便默不作声在心中品度这个姑娘,此时也不得不说,容貌举止都没有分毫可以挑剔,难怪能将司徒娬儿压过去,又想到水溶难得有如意之人,不由得就把风言风语放在一边,和下声音道:“林姑娘,不必多礼,请坐吧。”
“谢太妃。”黛玉又行一礼,方缓缓入座。
“林姑娘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所以今日特意来见你一见。”太妃笑了笑道:“至于来意,姑娘应该是知道的。”
“请太妃恕小女愚钝。”黛玉垂眸道:“实在不知太妃此来何意。”
“若你算愚钝,这京中的闺阁女子,便都得算痴傻了。”太妃的笑里有另一重意思:“你的家世出身,我也都了解过了,倒也不算低,宁荣二府又是你外祖家,只是可惜了无父无母,除了你自己,却再没人可以做你的主,所以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你也不必羞赧,这件事,我想要听听你的意思。”
一句话,令云姨娘也变了脸色,只是可惜人微言轻,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黛玉虽然早有预感,却未想这位太妃会这么直截了当,当下眸色一沉道:“太妃的意思,黛玉还是不明白。”
“哦?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久居深闺,扭扭捏捏的女子,就不要装糊涂了。”太妃终于皱了皱眉:“不要告诉我,水溶为了姑娘做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的有几分刺心。黛玉捺下情绪,淡淡道:“王爷的救命之恩,黛玉铭记,也很感激。可是不知此事跟太妃方才说的话,有何关系。”
“姑娘倒是撇的干净,只恐我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中意于你,做娘的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你也该知道溶儿在朝中是什么位置,所以,”太妃没了耐性,顿了顿道:“北静王府侧妃,也不算辱没了你,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居高临下的语气,哪里是要问黛玉的意思,根本是一种施舍。
黛玉本就性情颇傲,孤高自许,听了这几句话,顿时清颜如霜,再开口便是清清冷冷,连刚才的那份出于礼节而保持的恭敬也都没了:“不知太妃这句话,是命令,还是商议?”
“有区别么?”太妃挑眉。
“有。若是命令,以势压人,黛玉敢不遵从,但唯有一死以保清白。”黛玉语气冰冷道:“若是商议,便请将刚才的话收回,黛玉绝不会答允。”
太妃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顿时拍案而起:“好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你不会认为,依你的身份还可肖想为王府正妃罢?”
“太妃错了。”黛玉亦起身,分毫不让,声音更冷:“黛玉纵为伶俜孤女,却从无攀附高门王府之念,既不会肖想什么王妃的位置,亦更不会自甘堕落为妾,令父母蒙羞。”
“你们之间的事,我也听过一些。你若是无意于他,怎会引的他为你豁出命去。”太妃道:“难道当真是凑巧不成?”
黛玉脸色煞白,隐在袖间的小手微微颤抖,脊背却挺的更直:“太妃,黛玉敬你为长辈,无意不敬。可是我一个闺阁女子,不知道引字是怎么写的,更谈不上有意无意。几番是凑巧还是刻意,想来王爷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太妃若有疑虑,不妨回府问问王爷,而不要拿无法作准的推测来折辱黛玉,黛玉实在是受不起!”
太妃哪里经过这番顶撞,一口气都没接上来:“好,好伶俐的口齿!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应,是么?”
“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北静王府,黛玉高攀不起!”黛玉面若霜寒,明眸清冽如冰,却是字字清晰决绝。
太妃只觉得怒意塞胸,指着黛玉道:“你,你,你……好……”捂着胸口,气不能平,摇晃欲倒,谁想一人快步进来将太妃扶住:“母妃!”
白蟒王袍,玉冠抹额,腰间挂剑,看来是刚刚从城外赶回来,他的目光在黛玉身上一顿,旋即离开,接报便知道不好,急忙赶来,不想,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情形。
当触上那双明净的眸子的时候,一点冰冷自四肢倒灌入胸口。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气恼,只有冰冷和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把太妃的意思当成了自己的意思,好容易在她心里累积起来的一点位置就此倾塌无存。
凭他素日有多少言谈机变,此刻都化作乌有,千言万语积在胸口,压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太妃顺过口气来,咳嗽不止,攥着水溶的衣袖道:“溶儿,这就是你看中的人!你都听见了……”
“母妃,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了,先回府休息。”水溶冷声道:“儿子扶母妃回去!”
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千言万语,却是一句都不能言。
黛玉初见他进来,五内都有莫名的情绪翻搅着,而此刻,却已经渐渐归于平静,语气冰冷如最初道:“王爷,有些话,还是请你与太妃解释清楚为好,免得再生误会。”
说着冷冷的向内去,走过水溶身边,却视若无人,水溶下意识的一伸手,却落空,她已经擦身而去。
水溶缓缓将手放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内,眸中翻涌的痛苦,一点一滴的收拢,压下,菱唇抿起,现出冷峻的意味,然后扶着晕厥的太妃,离开。
珠帘内,黛玉的脚步放的很慢,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而远,阖眸轻轻一叹,扶着嵌花隔断的手缓缓松开。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曾有一丝清浅稀薄的希冀在心中浮起,却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如泡沫般无声无息的消融。
她在希望什么,又在怅然什么?
终归都是,无望。
月色清冷如水,将白衣染了几分萧寒,水溶缓缓的走上石阶。他的脸色冷的像冰,十分怕人,他从来温雅谦和,极少如此面若冰霜,府中丫鬟们怯怯的屈膝请安,水溶冷冷道:“太妃好些了没有。”
“回王爷,已经好多了。”
水溶点了点头,有些话,他必须要和太妃说清楚,走进房中:“儿子给母妃请安,不知母妃好些了没有。”
“差一口气,死不了。”太妃想起来便有些生气,一眼看到水溶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禁有几分不安问道:“溶儿,你怎么了。”
“儿子没事。”
“还说没事!”太妃端详着他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道:“你不会是因林家那丫头跟母妃生气了吧。”
“儿子不敢!”话是这么说,可水溶脸色根本没有放缓的意思,反倒更沉了几分道:“不过,儿子以为此事母妃处的太欠思量!”
“母妃也是为了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么,她一面牵着你,一面还跟一个什么户部侍郎走的近,到底是个孤儿,无人教导。”
“母妃,攸关名节,怎可效长舌妇人,嚼短论长。”水溶眸色生出一丝怒意,这么说着,心中还是不可遏的刺痛了一下。
太妃愣了愣,也觉得这话不太妥,便道:“此事不说。那也是不知好歹,给你做侧妃,难道委屈她了么!”
“母妃,”水溶轻叹一声,眸色沉静道:“儿子从来没想过要她做侧妃。”
太妃愣了愣,疑惑了:“难道你不是真的……”
水溶似若一笑,缓声却坚定道:“如果她愿意,儿子会娶她为正妃。”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绝不会委屈她做妾。”
“溶儿,你魔怔了!”太妃大惊道:“京中多少名门闺秀,你却要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做王妃?传出去岂不是笑煞旁人。”
“我要娶谁,是我的事,跟旁人无关。”灯烛之下,水溶的神情似若严山峻岭,不可动摇。
“那跟母妃也没关系了?”太妃实在难以相信水溶会这么和她说话,有些愠怒道。
“当然有关系。”水溶道:“若这件事上十分违拗母妃,便是忤逆,御史言官也不会放过儿子。”
“你知道就好。”太妃道:“只要我活着,断不许你娶她。”
“若是母亲实在不许……”水溶垂眸轻笑一声,旋起身敛容道:“大不了,弃了这王位,再不成,便一生不娶,又有何难。儿子言尽于此,不打扰母妃休息,告退。”
“溶儿!”太妃胸口一阵发闷:“你为了个女子,便连王位都不要了!”
“儿子是这么想!”水溶并未回身,只是侧了侧脸,郁声道:“可现在,不在于我要不要王位,而在于她肯不肯嫁,换言之,人家从来没看中过你的儿子,所有的都是我一厢情愿。”
骄傲如他,却在人前慨然承认对一个女子是单相思,这一下,连太妃也愣住了。
水溶微一阖眸,按捺了一下情绪道:“我的意思,母妃应该明白了,所以请母妃不要再轻信谣诼,没有清楚状况,便上门兴师问罪,实在很失礼。”手一握拳,将剩下的话咽住,便打了帘子出去。
太妃愣愣的望着他的背影,身子一点一点的软了下去,有些彷然:“儿大不由娘。方嬷嬷,我真的错了么……”
一个老嬷嬷悄悄走上来,温声道:“太妃没错。王爷也没错。”
“那是谁错了?”
“今天的事,太妃确实有些失当。”方嬷嬷叹了口气道:“是老奴不好,应该劝阻太妃才对。我今儿个冷眼看着,那个姑娘,虽然口角锋利些,可哪里像之前听到的那般,太妃,恕老奴多嘴,你恐怕是被……”
太妃怔了怔,心中若有所觉:“你是说……”
方嬷嬷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沉重。
“那溶儿也不能说不要王位这样的话。”太妃沉默了一时,兀自气结于此。
“王爷的性子,太妃还不知道么。”方嬷嬷道:“看这样子,怕是动了真心,太妃何不成全了。王爷这些年,也苦的很。”
“不行!”太妃恨恨道:“那个丫头嘴太利了,若是就遂了他们,任由溶儿将她娶进门来,岂不是更要宠上天了,我这个当母亲的日后还怎么立威,必得挫挫她的傲气。”
这一下,连方嬷嬷都有些无奈了。
竹风院中,摇曳的竹林里,银色的剑光如束帛,又似电光雷霆,凌厉逼人,说是舞剑不如说是发泄。
宗越和祁寒,不远不近的站着,面面相觑,一脸无奈。
“两个时辰了,王爷这是怎么了……”宗越挠头道。
祁寒叹口气:“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奈何。”
“不是吧。就是那位林姑娘。”宗越大瞪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居然有女子看不上王爷?那得眼睛长在头顶上……”话没说完,一阵剑锋紧逼而来,如他的身手,都来不及躲闪,便被逼住了喉咙,剑锋把握的力道极其精准,再多一分,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宗越苦着脸道:“王爷的剑法又进益了。”
祁寒心道,不如说王爷的耳力又进益了。
“连本王一招都防不了,要你这样的护卫将何用!去与底下校尉同吃住,练一个月再回来,去。”水溶沉声道。
“是!”宗越将脸揉成苦瓜状,怏怏而去。
水溶重重的把剑回鞘,冷声道:“祁寒,这几日,本王不在,都是谁来看过太妃。”
祁寒道:“有齐国公府的诰命来过,还有,司徒郡主……”
前账未清,就在自己背后动手脚,真的是活的腻歪了,水溶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就连祁寒看着都觉得背后冷气直冒。
水溶一面掉头往书房去,却又不禁抬眸望着深寂的夜色,吁了口气。
只是,该怎么向她解释。
夜漫风凉,乍暖还寒,难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