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日子忽然安静下来。
水溶没有再来,楚沐寒也没有再来,如此,黛玉的日子本该安稳,可心里却是没来由的忐忑。
这种忐忑,终于在楚沐寒的书童来报信的时候,得到了印证。
楚沐寒出事了。一场户部弊案事发,将他卷入,龙颜大怒,圣旨下,罢去官职,流放岭南。
黛玉闻讯,倒抽了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林姑娘,我家公子说,京城风高浪急,请姑娘好生保重,日后若是有缘再见。”
黛玉闭眼轻叹了一声:“你可知道,到底是为的什么?”
书童摇头道:“不知道。只是恍惚听见吏部的一位大人说,我家公子是得罪了朝中的什么王什么王,我也不清楚。”
黛玉心头一凛,旋即明白了,微微冷笑道:“你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是我不好,害了师兄。”
那小书童没听明白,低头不语。
“我问你,既然定了流放岭南,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黛玉又问道。
“事发的很快,案子也判的很急,公子后日一早便会被解出京城。”
黛玉点一点头:“你去打听清楚,是几时,走哪一个城门,到时候,我会去送他。”
小书童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这里黛玉静静的出了会神,叹了声,不禁抬头望向那只挂在窗前的竹草编的小画眉鸟。
雪儿大概是闲极无聊,蹲在窗台上,拿前爪扒拉那只小雀,似乎是当了件很有趣的玩意。
黛玉走过去,模了模雪儿的脑袋,望着那只翠绿的小画眉鸟,心中更加沉重了起来。
晨曦淡薄,长亭里,少女一身浅素,烟罗轻纱之下的玉颜清冷,一双含露目,时而极目望着山景,时而却又折向官道。
官道上,渐渐行来了三个人,两个官差,外加带着枷锁的楚沐寒。
他仍是一领青衫,重枷之下,丝毫不见颓废落魄之态,安静的走着,远远的看到黛玉的身影,他的眸中现出温暖的笑意,点了点头,待走近些,叫了声:“师妹。”
那两个衙役已经不耐烦的要驱赶,翠微赶紧走上来,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压低声音赔笑道:“二位官爷,让我家姑娘跟她师兄说几句话。”示意那枷锁。
那俩衙役见银两颇足,心花怒放,把枷锁卸了下来:“没事没事,尽管说去,只要不耽误了行程就是。我们哥俩一边抽口旱烟去。”二人便走开了。
“我真没想到,师妹能来送我。”楚沐寒微笑道。
黛玉将面纱取下,叫了声师兄,却就哽住:“是我连累了师兄。”
楚沐寒先是一诧,旋即微微而笑:“师妹此言何解?”
黛玉嗟声道:“师兄就别再支吾瞒我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楚沐寒笑道:“与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谨慎,令人钻了空子罢了。而且师妹,这朝中的事,本就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是怎么回事。你看我现在是获罪了,保不齐过两个月,又遇赦而归,所以,何必为此自责呢?”
黛玉知道他是宽解,苦笑道:“师兄不必安慰我,总之是师兄为我得罪了他,我竟不知,他是这样的人。”
言语里,有些失望。
楚沐寒闻言叹口气道:“别的不说。我看的出来,北王对师妹,却是一片真心。三番五次出手维护,如王爷的位置,做到这个地步,确实不易。”
“真若如此,就更不该构害师兄。”黛玉声音冷冷道。
楚沐寒凝着黛玉那倔强如冰的眸子,语带深意的道:“师妹秉性灵慧,不过有些事不若糊涂些,方能看的清楚。”
黛玉听的懂,默然。
说话间,那两个差人已经向这边频频望过来,楚沐寒明白,深深望黛玉一眼,“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师妹也早早回去罢。”
黛玉点了点头:“师兄,此去路远,多多保重,安顿下来之后,记得给我捎个消息,让我也好放心。”
“你也一样。”楚沐寒心中泛起暖意,仍压下心头的别绪羁绊:“保重。”
重新戴上枷锁,跟着两个差人离开,走了许远,不觉回眸,见黛玉仍然驻足未去,不觉长叹一声,朗声吟道:“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碧,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朗朗的声音,自猎猎西风中遥遥而至,更觉萧瑟。
黛玉远远的听见,不觉怅然轻叹,然后转身,正要上车,忽然一阵马声嘶鸣。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白衣迎风而展,闪电般的疾驰而至,带起的尘土中,黛玉不得不眯了下眸,却并未急着上车,而是凝立不动,等他停下。
可是水溶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下,反倒是加了一鞭,要擦身而过,身后更多的护卫,全副铠甲,紧紧相随。
马蹄卷起的呛人烟尘中,黛玉也不知怎的,虽然知道十之*是他,却还是想要印证一下,否则,她不甘心,于是小手一握,忽然坚决道:“北静王爷,小女求见。”
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同时,便一声尖利的嘶鸣,水溶兜马立住,却并未回身。
其实,他并不是来见黛玉的,谁知道就是这么巧,他带着人在城外十里坡巡营,回来,正好遇到了那长亭送别,依依不舍的情景。
心,一下子淬了冰,冷意直逼髓而至,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想要避开,已是不能,他只能逼着自己做没看见,就这么狂奔而去。
谁想黛玉会出声,叫住他。
那清脆的声音其实不大,淹没在马蹄攒踏之中,也许是心有所牵,冥冥之中期许她能开口,所以他几乎是踩着她最后一个字停了下来,却迟疑着未回身,生恐那只是个错觉。
黛玉见他停住,便缓缓的走近两步,稳稳开口:“王爷,小女有事求见。”
水溶深深的吸了口气:“可以,不过,换个地方。”
他说的换个地方,是坡顶。
马车和马队,以及护卫都停在了原地,她和水溶一先一后登上那做不算太高的坡顶。
天空阴霾盘踞,沉沉的压在头顶,疾劲的风扑面生寒。
二人沉默一阵,水溶先开了口:“冷吗。”
“不冷。”
他点点头,又默然一时,这次却是二人同时开口。
“你……”
“我……”
水溶终于将目光回落:“你说。”
黛玉抿了下唇,终于勇敢的抬头,定定的望着他:“是不是你?”
水溶微微眯眸:“什么?”
“是不是你做的。”黛玉道:“我说的是什么,王爷很清楚。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你……”
不知为何,她有些期待,他说不是。只是,他若说不是,她会信么,黛玉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你指的是楚凇被罢官流配的事,那抱歉,确实是本王上的折子。”水溶的脸上是淡淡的懒散和随意,似乎这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的事。
黛玉轻轻的握了握胸口,倒退了两步道:“为什么?”
那个男子,仍是那样无动于衷的神情,墨发白衣,清隽的面容,高华的眼神,一切都如最初的相见。
可是他开口,如冰:“朝堂中事,姑娘不懂得,还是不要多问,如果非说要有,便是姑娘想得到的理由。”
“当真?”
“本王不喜欢打诳语,问心无愧便是。”水溶淡淡的,说的轻巧而磊落。
黛玉久久的看着他,心中竟是说不出来的失望,许久才点了点头:“好一个问心无愧,王爷居然还能说出这四个字。”复轻轻的自嘲的一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那,姑娘以为我是哪种人?”水溶心头被什么蛰了一下,仍是不动声色。
黛玉微一笑,不无讥诮:“本以为王爷身居高位,必为气宇宽宏之人,没想到竟然如此气量狭窄如此,实在令人不齿。”
“宽容,得分什么事,对什么人。”水溶薄唇一扬,微微俯身,深深地压迫着她的眼眸,深邃的眸子,带着咄咄逼人的森冷霸气,明明炽烈却入骨寒凉,他一字一顿:“我看中的人,不许别人染指。”
“你……王爷不免自视太高了些。”黛玉气极反笑,然后平静的看着他:“恐怕,王爷不能如愿。”
字若锋利的刀刃,楔入心底,化作绵长深刻的疼痛,水溶点点头,笑意冰冷,也只两个字:“未必。”
黛玉缓缓闭上眼睛,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就在清渚之上,落水而亡,不与他相遇,也就不必有这许多纠缠,她再次退开两步:“唯愿与君,不再相见。”
然后决然的转身,走的不快,却极其坚定。
水溶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走下土坡,上车,马车缓缓驶离,直到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深沉的眸中,巨浪翻腾,疼痛如裂,有一瞬,他放任着情绪汹涌,但,也只有一瞬,他微微阖眸,再睁开眼眸时,重是波澜不惊,然后大步走下土坡,纵马而去。
马蹄急促,踏碎一地烟尘。
天尽头,阴霾,越压越近,让人几无法喘息。
黛玉回家之后,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哑婆失踪了,走的悄无声息,早上的时候,府中人去唤她,便不见了人影。
自从那日,黛玉将她留在府中,伪造了奴契,扮作哑妇,为了掩人耳目,不过是做做洒扫之类的杂事,这一向,却也无人问津。
而这,突然失踪,房中
云姨娘不安道:“不会对咱们不利吧。”
黛玉摇了摇头,这时,雪儿忽然挤过来,从口中吐出小小的东西在黛玉的手中。黛玉端详了一下,那是半枚青玉指环,不觉吃惊:“雪儿,你哪来的这个。”
雪儿仰起脸向着后院那几间矮房方向,哼哼了两声。
“你是说,这是哑婆留下的?”黛玉更加难以置信。
雪儿点头。
“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黛玉淡淡道,却是缓缓的将指环收拢在掌心,茬口很是整齐,看起来是被人刻意切断,玉色剔透,成色不凡,而且那指环的背面,很明显的有一个表记,那个表记黛玉很熟悉意味着什么,家里也有几件东西,有着同样的表记,不过,那些东西都单独收着,那是--御赐之物。
早知道,那个老婆婆的身份不同,却没想到,她居然牵扯到皇室。
终究不知,是吉,是凶?
所以,暂时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这时,一个媳妇快步进来:“姑娘,刚才顺天府来报,说是城外护城河湾子里发现一具浮尸,看衣服妆扮是个奴才,说是大概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去,叫了附近几家去认,咱的人有认出来,就是前头在咱家里扫院子的哑婆子。”
黛玉闻言太阳穴簌簌的跳了两下:“可有看的清楚,确实是她?”
“衣服鞋袜都是,年纪也像,就是因泡了许久,都发了胀,容貌看不得十分真切。”
黛玉凝眉不语。
云姨娘已经诧异道:“好好的,她跑到护城河边洗什么衣服?”
黛玉心中已经有数,敛容道:“去认下,说是咱们府中的人,然后拿薄棺殓了,好好安葬。”
“是。”
“姑娘真是好心的人。她一个落难人,若是当日不是被姑娘救回,已经做了路倒尸,如今枉死了,还有口棺椁殓了。”
黛玉轻叹一声,不语,轻轻攥紧了那半枚指环。
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八月初六,是西羌使团离京的日子,司徒娬儿也就是在这一日,披上华丽嫁衣,在宇文承彦的护送之下,以公主之礼离京,排场摆的异常的大。
听说是京城闺秀中的第一人,才貌双绝,且有公主之名,嫁资丰厚。那西羌使团自然是欢天喜地的谢恩,也不再计较是不是正经公主。
十里红妆,自城门蜿蜒着铺开,如同一路血染。
水溶率京畿卫一路护卫,一身利落银色王袍,倜傥俊雅,杂在一群红衣之中,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轿中,司徒娬儿自大红轻纱之下,望着他,带了几分割舍的痛楚,华丽的嫁衣之下,她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攥的那么紧,紧到指节都在哆嗦。那仿佛那是她最后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水溶,是你待我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
她的嘴唇紧紧咬着,樱唇殷红如同滴血。
路行一日,到了傍晚,便歇宿在京城三十里外的驿馆。一切都是早早安排好的,自有随嫁的宫女伺候司徒娬儿回去休息。
宇文承彦随便看了看周围,便哈欠连天的向水溶道:“北王,一切都交给你了。这一日骑马,孤实在是倦的了不得。”
水溶也只道:“请殿下安置。”
宇文承彦拍着他的肩头:“多累了,北王。”
“不敢。”水溶微微一躬身道。
宇文承彦点点头,离开。
水溶目送他离开,目光霎时变的冷峻,这时,他的身后一道黑影无声飘了下来:“王爷,京中秘报,魏王悄悄潜回京中,似乎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入了宫。”
水溶眯了眯眸,精芒一闪而过:“知道了。京畿内外,都盯紧了,但是非到关头,不必露出行踪。”
“是。”黑影如猎鹰一般霎时又隐没无踪。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喊声,自司徒娬儿住的内院响起--“有刺客。”
驿馆内外,立刻发出骚动,连带出一阵乱。
连水溶身边的贴身侍卫们都是浑身一紧,齐刷刷的望向水溶。
唯一没有任何动作的,便是水溶。
他负手而立,遥遥的望着那座小楼,嘴角挂上一丝绝冷的讽刺的笑,低低道:“戏还不错。”然后这才道:“过去看看。”
“是。”
二层楼阁都是一片凌乱,司徒娬儿的卧房外,几个随嫁的宫女被刺死在当场,血涂了一地,凌乱不堪。
一个宫女脸色煞白的跑来:“王爷快去看看吧,公主受伤了。”
水溶面色甚冷:“公主受伤了?太不小心了,来人,去请随行的太医来此。”
宫女的脸色更白了。
“王爷!”一个带着哭音声音响起,一个人一道风似的出来,直直的撞向水溶怀中。
在她出来的时候,水溶的眉峰就是一沉,剑鞘一横,便将她逼在了一尺之外,然后利落的收回:“公主,出什么事了。”
司徒娬儿一怔,不得不站住,她的脖颈上果然有一道伤痕,血淋淋漓漓的滴在寝衣之上。单薄的寝衣勾勒出呼之欲出的曼妙曲线。
水溶冷冷道:“令公主受惊了。本王今夜会多加派人手,守着这里。”
“刺客的武功很高,恐怕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司徒娬儿道:“恐怕也只有北王在此才能无恙。”
水溶微微挑起眉:“公主的意思是……”
“北王受父皇之命保护娬儿的安全,若是刺客再来,护卫不利,恐怕王爷也难以置身事外。”
水溶敛眸,淡声道:“既然如此,今夜本王会在公主房外保护公主。”
司徒娬儿低头道:“那多谢北王了。”
“请公主回去休息,放心就是。”
司徒娬儿点点头,自回房去,眸中不可抑的闪过一丝喜色。
她并没看到,身后,水溶冰寒彻骨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