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打马扬鞭,依然急速前行。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怪异,宫微瑕挑起长目,打量一眼隐忍着怒火的晏回,慵懒一笑:“小侯爷,寡人听说你擅长丹青,可否以为寡人画像?”
晏回瞥一眼宫微瑕,此人方才在车外还是一副纤柔魅惑的模样,现在却换做雍容高贵的姿态,又想起他同司空玥在车外亲昵的画面,晏回心中反感,但是再怎么说此人也是一国之君,他不能太过造次,语声和缓道:“若有机会,本官不胜荣幸。”
宫微瑕笑意加深,丝毫不计较话语里明显的敷衍成分,目光看向姜凌:“若是寡人没有记错,姜侍郎是和新皇帝沾着亲的,官居区区侍郎着实委屈了大人。”
姜凌看了宫微瑕一眼,方才在马车外,他对宫微瑕的印象已经初步形成,在他眼中宫微瑕纵情男色,脚上又有残疾,行止毫无皇帝的威仪,而且又勾引肃王爷,所以从心底里对此人是瞧不起的。
态度不甚恭敬道:“我朝的政风不似别国,一向是公正清廉,下官庸碌无为,在朝堂上毫无建树,不敢恬要高官厚禄。”
宫微瑕似是不屑地轻笑一声,对姜凌冲撞的话语毫不在意。
司空玥浑不着意地听着车厢里不咸不淡的对话,凤目时不时瞟向紧绷着脸的晏回,脑海里闪现那晚在床上的画面,那时他的脸上盛满了迷醉,绯红的颜色和唇色相若,唇齿间发出阵阵低吟,目光从晏回的面庞移向脖颈,再往下,是领口,那里露出一小块白细的肌肤。
晏回长睫低垂,感受到对面露骨的目光,只觉得那道目光有如实质一般,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剥除,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火热缠绵的梦境,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燥热,晏回暗暗拭了拭额上的细汗,心跳声越来越急促。
宫微瑕眸光流转,将晏回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收入眼中,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马车行得飞快,很快便到了皇宫宫门前。
姜凌率先跳下马车,转过头想扶晏回,却见司空玥从马车上走下来,即使此刻司空玥看都没看姜凌,但是姜凌还是识趣地闪到一旁,因为司空玥周身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强大气场。
车门处,晏回弯腰欲下马车,一只大手伸过来。
“本王扶你。”语调温柔。
晏回只瞥了一眼,悠悠地说:“不敢劳烦王爷大驾。”身体侧开一些躲开那只手。
司空玥知道晏回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唇角不觉扬起来,等回到府中,他会好好向他解释,不容拒绝地探手去拉晏回躲闪的手臂,晏回深知此人行径霸道,早有防备,手臂一晃躲开,然后身姿轻盈跳下马车。
然而双脚还未沾地,眼前晃过一道白光,眨眼间被司空玥抱一个满怀,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晏回的心不禁一阵快跳,耳畔响起司空玥低醇带着磁性的声音:“当心——”
晏回闻言醒过神来,反手便去推司空玥,想到司空玥内功浑厚,这一推用了十分气力,哪料手掌落下的瞬间,司空玥忽然放手,晏回用力过猛,身体向后倾倒,在失去重心的一刹那,被司空玥伸手捞起腰身,整个人被再次带入怀里。
司空玥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揽着晏回的腰,颇显嗔怪的口气说:“这么不小心,本王说过要你当心的。”
晏回险些气乐了,他绝对是故意的!怒瞪一眼司空玥,一把推开。
姜凌将一切看在眼中,现在他对司空玥的看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心中渐渐有一个认识,晏回是迫于肃王的威势才与之燕好,而肃王现在又另结新欢,却还想占着旧人不肯放手,心中为晏回鸣不平。
这时候,一名身材高挺,容貌俊朗的南疆侍卫,从马车后抬出一个带着轮子的雕漆座椅,然后弯腰登上马车,从车内抱出宫微瑕,轻轻放在雕漆座椅上。
一名小太监早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小跑着过来传话:“王爷,接风宴在清和宫举行,奴才给王爷引路。”
清和宫
宫殿里显得分外冷清,因为偌大的殿堂上显得空空如野,这样的宴会,晏回还是头一回见,难怪他这几日在皇宫里,对南疆国主的到来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么说关于宫微瑕生性孤僻的传言是真的?
传言说宫微瑕身为一国之君,可是手下见过他的大臣少之又少,而且就是后宫里的妃嫔也极少有幸一睹龙颜,接风宴大概是依据宫微瑕的喜好,所以没有大臣作陪吧?
司空灏面容沉肃地立在殿心,正在听丞相谭鄂禀告着什么,听见殿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抬目看去,当看见人群中晏回翩然走进来时,眉头皱起来,他特意封锁消息,就是不希望晏回参加,阴霾的目光看向司空玥。
司空玥似乎浑然未觉,只是礼节性地向司空灏行了一礼,简短禀告:“臣迎接南疆国主安然归来,特来复命。”既然默许司空灏登上皇位,该做的事不用司空灏吩咐,他都会做好,至于司空灏满不满意,他是不在意的,只要司空灏不去触犯他的底限,他都可以容忍,这个底限就是晏回。
宫微瑕勾了勾唇,适时插言:“陛下,寡人同肃王过来之时,路上恰巧遇见小侯爷,寡人与小侯爷一见如故,因此自作主张,邀请小侯爷参加寡人的接风宴,陛下不会介意吧?”
司空灏垂帘看一眼比众人矮了一截的座椅,坐在车上的人容貌生得极阴柔,一侧唇角向上勾起,脸上露出带着邪气的笑容,眼睛瞟向宫微瑕的双足,据说宫微瑕的脚正是镇远侯攻陷南疆那一年废掉的。
司空灏看罢沉声一笑:“既然国主与他有缘,朕自然不会反对,请国主落座吧。”
一时间众人座下,司空灏坐在正中龙椅上,宫微瑕被推车的南疆侍卫抱到御座下右边第一张桌前,下一张桌落座的是神色不显的谭鄂,御座左边依次坐着司空玥,晏回、姜凌。
宫女将酒菜端上来,司空灏让了一遍酒,曲乐声喧响,一队舞姬鱼贯而入,清冷的宫殿顿时热闹起来。
晏回枯坐在席前,眼睛看着面前飘展的长袖,心思却完全不在其上,司空玥和宫微瑕的坐席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不可能做出亲密的举动,暗暗后悔不该一时负气来赴宴。
耳畔响起姜凌的声音:“晏御史方才受惊了,下官敬你一杯,为您压惊。”
晏回蹙眉瞟一眼姜凌,只见他的身体探向自己,手中举起酒杯,回想起倒在地上时,姜凌说出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语,原来这些天来他对自己大献殷勤是将自己当成了女人,晏回心中火起。
余光见司空玥深眸注视着自己,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似乎已经猜出自己会拒绝姜凌,晏回难得一见的执拗脾气上来,违心端起酒杯,看着姜凌淡淡一笑:“姜侍郎客气了。”说完将酒杯置于唇边抿了一口。
不出意料,司空玥的脸黑下来,晏回心中暗爽。
姜凌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根本没料到晏回会给他面子,看着晏回因沾了就是,变得润泽鲜艳的唇瓣,心跳漏了半拍,不禁再次斟满酒,向晏回举起酒杯。
御座之上,司空灏似有若无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大殿左侧,察觉到晏回对司空玥态度冷淡,反而对姜凌青眼相看,心中不禁变得畅快。
宫微瑕一边饮酒,一边观赏殿心的歌舞,眼睛越来越明亮,似乎已经沉醉其中,直到一曲舞毕,众舞姬退下,宫微瑕的脸上露出意犹未尽,长目看向司空灏:“陛下,寡人来贵国一是朝拜,二是想同贵国结成秦晋之好,不知联姻的人选陛下是否选好?”
司空灏颌首,沉声道:“朕已经备好六名候选女子,皆是朝中重臣之女,国主若是选中为妃,朕会钦赐为公主,以公主之礼出嫁南疆。”
宫微瑕看似满意地点头:“原来是大臣府上的千金,想来绝非俗品,寡人现在就想一睹芳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司空灏挑眉,他倒是心急,莫非他此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和亲?命康弼速去各府上接人,等待期间,清和宫里再次响起歌舞奏乐声。
等了好一会儿,康弼引着一队女子进入清和宫,不论是环肥燕瘦皆装扮得光彩照人,宫微瑕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朝司空灏一笑:“陛下说是六位美人,怎么只来了五个?”
康弼一旁禀道:“夏侯府距离皇宫比其他府上远一些,路上耽搁,夏侯小姐应该快到了。”
晏回闻言心中一凛,夏侯小姐必是夏侯缨无疑,可是他呈报的名册里并没有夏侯缨,而先到的五名少女里不见谭思容,难道是司空灏并未放弃给自己娶妻的心思,将谭思容故意保留?
目光瞟向谭鄂,谭鄂正向宫微瑕敬酒,神情里不见丝毫异常,应该还不知道司空灏的打算。
片刻后,殿外响起环佩碰撞的脆响,随着缓慢的脚步声,一名身穿月白色衣裙的窈窕少女走进大殿,少女低垂着头,脚步既沉且缓,经过姜凌桌前时,姜凌眼睛瞪圆,手中的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夏侯缨闻声扫过去一眼,却无意间瞟见坐在姜凌上方位置的晏回,那一刻,夏侯缨周身似有电流通过,芳心砰跳不止,脚步变得飘忽,不知不觉间走到殿心,方缓过神来,曲膝福礼,然后退至其他五名少女一旁。
宫微瑕的目光再次扫向少女,前五个看向自己时眼中带着惊艳,只有第六个未着粉黛,看都没看自己一眼,低垂着眼睛,目光似乎瞟向左边,宫微瑕的唇角勾起来,有趣,看来这女人已经心有所属,而且她的意中人就在对面三个之中。
司空灏见宫微瑕看着殿上的少女眼珠直转,却迟迟不发一言,心中早已不耐,说道:“国主若是难以决断,朕可以给出国主考虑的时间。”
“不必,寡人已经选好了。”宫微瑕说完,抬手指向其中一名少女,“寡人就要她了!”
司空灏顺着宫微瑕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夏侯震之女夏侯缨,心思转动,听闻夏侯缨自幼习武,嫁到南疆应该不会吃亏的,挥袖命其他五名少女退下,朝夏侯缨颌首道:“既然国主看上了你,夏侯姑娘上前听封。”
夏侯缨的身躯轻颤,万没想到宫微瑕会选中自己,脚下犹豫并没有上前。
康弼在夏侯缨身旁压低了声音说:“皇上叫你听封呢。”
夏侯缨紧咬着唇依然没有挪动半步,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双膝跪倒在地,朝御座叩了三下,禀道:“皇上,臣女不愿嫁到南疆,臣女已经心有所属。”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变得肃静,司空灏的脸沉下来,自古至今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自作主张便是无耻,而且还是当着别国国主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罪不可赦!
宫微瑕看着夏侯缨,脸上露出邪气的笑意,嘴唇掀动:“哦?你心有所属?难道他比寡人更有魅力?”
夏侯缨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然看上了那个人,她便没想过嫁给旁人,语声坚定道:“国主乃一国之君,小女子看上的那个人自然不能同国主相提并论。”
宫微瑕呵呵一笑:“姑娘勇气可嘉,你若说出那个人来,寡人或许可以成全你们。”
夏侯缨难以置信,杏目瞪圆,只见宫微瑕不但没有生气,而且脸上和煦带笑,一副蔼然亲切的模样,顿时收起防范,心中抱着渺茫的希望,此事也许有一线转机。
略一犹豫,转过身,羞涩的目光看向晏回,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小女子中意的那个人就是晏回晏大人。”
大胆的话语使殿上再次沉寂,晏回怔住,做梦也没想到夏侯缨会对自己动心,眼睛不由自主瞟向司空玥,司空玥的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晏回连忙收回目光。
宫微瑕抚掌而笑,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原来姑娘看中的是风光霁月的小侯爷,寡人甘拜下风。”
司空灏的心绪已经从震怒中转出来,以夏侯缨的姿色应该位列六位候选女子之中,而晏回故意将她的名字抽去,莫非是对她有意?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也罢,只要能够断了他跟司空玥的关系,他若喜欢,他愿意成全。
看着夏侯缨,司空灏的面色和缓下来:“夏侯缨,既然南疆国主不追究,朕便饶了你的欺君之罪,至于晏御史,你们若有情意,朕倒乐见其成,你先退下。”
晏回眼皮直跳,头脑嗡嗡作响,他虽然喜欢夏侯缨的性情,可是对她并未动心,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现在若是如实说出来,夏侯缨的脸面也就不能要了,只得忍住一言不发,眼看着夏侯缨满脸含羞出了清和宫。
殿上歌舞索然无味,美味佳肴如同嚼蜡,可恼的是宫微瑕频频向自己举杯,含笑的眸子带着明显的挑衅,晏回有气发不出,好容易挨到接风宴结束,晏回生怕司空灏同自己提起娶妻,他尚未想好,怎样说既不伤到夏侯缨又能将婚事推掉。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晏回一路快行出了皇宫,坐上轿子,不多时轿子进了一座府邸,停在一间房屋前,晏回漫不经心走下轿子,才发觉周围景物不对。
这里不是晏府!
回头看向轿子,是自己的轿子没错,只是抬轿子的轿夫已不知去向,晏回眸光闪动,心知是有人暗暗换下了轿夫。
就在这时,房中一道圆转悦耳的声音说:“小侯爷既然到了,不如进来喝一杯茶水,寡人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晏回挑眉,宫微瑕脚有残疾,行动倒是很快,这么说来这里是使馆?谅他也不敢在这里将自己如何,他倒要看看宫微瑕到底打的什么心思。
勾唇:“国主费心将晏回请来,不会是只是请晏回喝茶吧?”迈步走向房门,推门而入。
房间里燃着明亮的灯盏,里面的摆设用具一色是名贵的紫檀木,香炉上轻烟袅袅升腾,一股好闻的兰花香沁人心脾。
桌案前,宫微瑕还是穿着那身暖杏色华服,他的气质与之前看到的截然不同,身上少了邪佞,多了清冷高贵之气,此时正坐在带着轮子的座椅上,手上拿起一张轻薄雪白的细宣,动作潇洒地铺展在桌上。
抬首睨一眼晏回,弯了弯唇:“不错,寡人请小侯爷前来,是要小侯爷为寡人作画,但是寡人面皮一向很薄,担心被小侯爷,所以出此下策。”
晏回已经走到桌前,瞟一眼桌上,画笔彩墨一应俱全,看样子的确是请自己作画,不过,晏回打量宫微瑕,他怎么觉得他的笑意里不怀好意?
不动声色一笑:“国主多虑了,本官既已答应了国主,自然不会食言,只是——”晏回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才不会为他作画。
“只是什么?”
晏回缓缓道来:“晏回对为之作画的那个人是有要求的,那人必须春衫半敞,卧于床榻之上,这样晏回才会心有所触,画出来的人物才有神韵。”
宫微瑕难得露出迷惘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正当晏回认为他要拒绝之时,却听宫微瑕说道:“抱寡人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