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园天下 七 以文统武

作者 : 牛山

更新时间:2013-02-07

第七章以文统武

宁有文第一次见到如此犀利暴烈的打斗,这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这还叫人吗?陈旺廷和曾守山两人打斗时速度极快,其极致甚至不能为肉眼所捕捉;力量巨劲,相互撞击之声如炸雷。如此之技艺真的只是武技?莫不是传说中的修道异人,仙剑裂空之辈?如小说家所言虬髯客红拂女之畴?

宁有文作为皇家亲卫于武技一途并不陌生。自加入亲卫之后他打熬身体,苦练技艺,等闲三五人近不了身;加之心细手狠,执行任务从未失手,在亲卫中算是独秀一枝的人物。但今日一见陈旺廷和曾守山的比试,宁有文才知他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他嘴中微微发苦,像陈旺廷、曾守山这等人物放在任何时期也应该是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战神一般的存在,而在此小山村里竟然出现了两个。更让宁有文头疼的是,如果事有不谐,他还得在此二人眼皮底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胡鲁转头看着正目瞪口呆一副失神模样的宁有文,走了过来,冷声道:“宁大人?”

宁有文醒过神来,朝曾守宜和胡鲁点头示意,道:“曾公子、胡姑娘,刚才可是陈先生和五公子?”

曾守宜彬彬有礼,正要回宁有文的话,胡鲁却是板着脸拉住他。曾守宜愕然而止,胡鲁盯着宁有文略带质问之意,道:“宁大人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啊?”

宁有文并不介意胡鲁的态度。尽管胡鲁对他一直冷眼相对,但他反而对这个清秀高挑、冷若冰霜的小姑娘有一种欣赏和亲近之感,觉得她身上拥有某种纯而洁的特质。宁有文微笑答道:“本来已经要睡了,听到外面有声音便出来看看。你们这是…………”

曾守宜见宁有文颇有涵养,也微笑答话道:“陈叔和我五弟试手呢!这两天每天晚上要打一场,大家都已习惯了。扰了宁大人的休息,实在过意不去……喂,你踢我干什么?”后面这句话却是对暗中踢他的胡鲁说的。

曾守宜勤俭好学,敦厚实诚,又没什么官宦少爷的架子,这些年胡鲁和他已经非常惯了。他不敢和胡鲁动手,因为打不过;胡鲁却敢和他动手,因为他从来不跟她生气。

胡鲁瞪了曾守宜一眼,回头看着宁有文冷冷道:“我师门切磋,你却在此偷看,宁大人你懂不懂规矩?”

宁有文伸手做告饶状,呵呵笑道:“我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不也叫我大人嘛,这说明我是官场中人,而不是江湖中人。所以算不得犯忌。”

不待胡鲁说话,宁有文赶紧转移话题,说道:“五公子如此身手,何不参加明年武举?我相信他夺武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本来留在和业堂就有点心虚,不能让胡鲁再逼问下去。

“武举?明年开武举?”曾守宜和胡鲁顿感诧异。

本朝取士可分文科和武科,程序上都差不多。武科同样要经历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最后名次也分为三甲,一甲前三名分别是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但本朝重文轻武,文科每三年一次,除了洪天国之乱那几年几乎从来没有中断过,但武科就没有这样的地位了,是否按时举行都是不一定的事情。如果朝廷有人提起,恰好皇帝心情又好,也许能开那么一次武科。但即使举行了,武科进士的身份和地位也明显赶不上走文科中的进士。

澄光朝已经停了两届武科,六七年之中武举制度如同虚设。曾守宜和胡鲁虽生长在乡间,但身边的人很多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这些事情他们自然知晓。当听到宁有文说朝廷要开武举顿感惊奇。

宁有文道:“不错,上个月定下的事情,现在各地官府应该都收到正式公文了。”

曾守宜奇道:“明年也不是武科之年啊?”

宁有文很乐意解释,说道:“你说的对,但这次是恩科。皇上为一扭当今重文轻武的弊端,激起天下民众尚武之心,特开这一届恩科。而且这一次录取人数将扩大一倍,多至一千六百人。资格也放宽不少,不管你是将门之后,还是山野村夫,或者江湖草莽之徒只要你觉得有能力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曾守宜赞道:“这不错啊。早就该如此了,民众如果有机会,造反的人自然少了。”

宁有文看了一眼曾守宜,心中暗赞:“曾邦侯的儿子到底不同寻常,一言便道出其中要害。听说曾守宜还是无意功名,留在乡下侍奉双亲,耕读传家的一个,见识已如此不凡,其他人岂不更厉害?”

胡鲁听得宁有文介绍武科,脸上冰霜之色稍释,问道:“资格放宽?放宽到什么程度?女子可以参加吗?”

宁有文和曾守宜都没想到胡鲁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宁有文哑然失笑,道:“这个,只怕不能!”毕竟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子有才者历代皆有,甚至有些远胜须眉,但女子做官的,还几乎没有听说过。

胡鲁听到这个答案后,便不再发问。宁有文突然觉得有一丝罪恶感,感觉到自己破坏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他希望胡鲁再和他说说话,但胡鲁却闭口不再言语。

这时陈旺廷和曾守山说说笑笑地回来了。见他们三人在大门口说话,曾守山便道:“外面这么冷,你们怎么还不去休息?宁大人你也在啊。”

胡鲁笑着迎上去,道:“等你们啊。”

曾守宜笑道:“老五,又没打赢吧?”

曾守山哈哈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不过很过瘾啊。四哥,我们什么时候打一场吧?”

曾守宜骂道:“没出息。”他虽然这段时间跟着陈旺廷学了点东西,但主要学一些强身健体之类的。曾守山明知如此,故意耍笑他四哥。

陈旺廷亦是心情大好,连呼痛快。

时候已不早,陈旺廷便招呼胡鲁回家。虽然胡鲁从来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但陈旺廷已然心满意足。婚后的幸福生活让陈旺廷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有干劲,据说今年秋收的时候所有的农活基本都是陈旺廷一个人搞定,马月桂就负责打理家里给他送点水什么的。村里都惊呼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干活怪物,陈旺廷心疼马月桂和两个孩子,收割晚稻的割、打、挑、晒全是陈旺廷一肩挑,速度竟然不比别人全家上阵来的慢。

胡鲁嘴上应下陈旺廷,人却倚着曾守山,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损失。曾守山大汗淋漓,衣衫尽湿,不过胡鲁察觉到他的呼吸还是匀而细,便放下心来。临走时,对曾守山说道:“把衣服换下放那就是,明天我来洗。”

宁有文见到胡鲁对曾守山的神情和举止,心中若有所失。曾守宜倒是见怪不怪。

陈旺廷领着胡鲁往自己家走去,他们住得不远,离和业堂大约两里地而已。陈旺廷一边走一边故意说道:“怎么不见你给我洗衣服啊?我好歹也是你师父啊。”

胡鲁道:“他给钱的。”

陈旺廷哈哈大笑。

这边宁有文、曾守宜和曾守山三人也各自回房休息。宁有文似乎有话想跟曾守山说,最终还是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宁有文便已起床。空气虽然有点冷,但宁有文体质强壮,倒也不惧,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昨天睡得很香甜,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宁有文拍拍脸,心里纳闷,怎么会在曾家睡得这么好,难道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应该不会啊,也许是因为乡下的宁静吧。宁有文勉强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走出房门发现外面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雪,看来昨天的雪下了一整晚。宁有文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在曾家大宅里慢慢溜达。他惊奇地发现曾家没有人睡懒觉,自己应该起得不晚啊,宁有文心里想。但溜达一圈之后他最终承认也许自己是这个大宅子里最后一个起床的。曾邦侯和王伯安正在廊道走动散步,欧阳夫人和高双秀在准备早餐,曾守宜和曾守山两人正联袂归来,他们已经完成了晨跑。宁有文摇摇头,这绝对不像是一个官宦之家。

大家都有事做,只有宁有文一个人不知道干什么,好像这个宅子里的一切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他却像一个毫无用处的部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曾邦侯看出了宁有文的尴尬,早饭时跟他说,这两天要是没事就去找老陈下棋吧。

早饭后没待宁有文去找老陈,陈旺廷带着胡鲁来了。

曾邦侯笑道:“老陈,你来得正好,我给你找了个棋友。”

陈旺廷看着宁有文说道:“下两盘?”

宁有文正自无聊,欣然应下。

胡鲁立即去取棋子和棋盘。

下棋的人少,看棋的人多,这似乎是一个四海皆是的现象。陈旺廷和宁有文下棋,看棋却有曾守宜、曾守山、胡鲁甚至还有曾邦侯、王伯安和笑呵呵凑热闹的欧阳夫人。

宁有文哪是陈旺廷的对手,下到第二把便已见出真章。旁边看棋的纷纷忍不住指点,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宁有文和陈旺廷的棋力差距太大,被陈旺廷杀得落花流水,旁边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两把过后,曾守宜道:“我看书去啊。”

曾守山立即道:“我也去。”

胡鲁道:“我洗衣服去。”

王伯安说:“今天好景致,我到山上赏雪去。”

连曾邦侯和欧阳夫人也离开了。

陈旺廷同情地看着宁有文,宁有文却完全没有自觉,拉着他就不让走,嘴上说道:“刚才是我不小心,让你偷袭成功吃了车。再来,再来。”

陈旺廷只好又坐下和这个臭棋篓子继续磨时间。

…………………………

曾守山没有跟着曾守宜去藏书楼看书,而是来到曾邦侯书房。

曾邦侯正在写字,见曾守山心无旁骛地看着,便道:“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须臾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

曾守山虚心受教,说道:“大伯所言真乃至理也。若以拳道论之,则拳架拳法,起承转合乃坤道;神行气畅,劲力无碍乃乾道。”

曾邦侯停笔而笑:“守山举一反三,可谓善学者也。”

曾守山一脸认真地道:“我也这么认为。”

曾邦侯笑道:“你一向都不谦虚。”旋又正容道:“大伯有一言相赠:你此后做事须同作字一样,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若笔笔无势,则局促不能远纵。做事亦是如此。你切记之。”

曾守山正色道:“是。”

大伯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曾守山谨记此金玉良言。

曾邦侯坐下,看着曾守山道:“怎么,有话要说?”

“大伯,这个宁有文只怕是心怀叵测啊。”曾守山提醒道。

“那又如何,他能干什么。”曾邦侯淡淡道。

曾守山笑了笑,不再言语。宁有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维系着大伯即将担任荆楚总督之际和朝中中枢的关系。但他肯定不是大伯的对手。

“对了,大伯,听宁有文说明年秋朝廷要开武科,这个消息属实吗?”曾守山一边帮大伯收拾桌上的文具,一边问道。

“确有此事。已经下了正式的官文了。”曾邦侯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纸递给曾守山。

曾守山展开一开,这是一份加盖玉玺,并印着礼部官印的诏书:

“朕闻武之道凭经纬而开国,春秋之功,借生杀而成岁。…………可令文武内外官五品及七品以上,京官及外官巡抚知府等,于当管部内,即令具举,且十室之邑,忠信尚存,三人行,我师犹在,会须搜访,不得称无,荐若不虚,自从异之曲,举非明士,岂漏贬责之科,所司明为条例,布告远近,知朕意焉。”

曾守山微微哂笑道:“早上胡鲁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怎么当真,看来宁有文所言不虚。”

曾邦侯叹道:“朝廷现在也是穷困无聊,出此下策。但文武分途由来已久,重文轻武也积习难返,皇上此举恐怕收效不大。”

“皇帝此令一下,加之又放宽限制,只怕正儿八经的武科会变成江湖中的武林大会。重文轻武固然不妥,但这也算是一个难以扭转的历史趋势。纵观历史,即便那些尚武的游牧民族建立政权之后也会慢慢形成重文轻武的风气。其实其中自有道理在,何必出此下策,不惜招揽江湖草莽之辈。”曾守山对这个武科很不感冒。

这时王伯安踏雪归来,闻言朗声道:“世人皆谓重文轻武之弊,独独守山你迥异众论,作此惊人之语。”

见王伯安进来,曾邦侯起身相迎。曾守山让座于先生,自己另外搬了椅子坐在伯父和先生的下首。

曾守山这才回道:“重文轻武固然有弊端,但武夫猖獗之祸更惨烈,唐末五代即是明证。所以我觉得还应该是文人带兵比较好。”

曾邦侯道:“朝野都在议论正是因为朝廷重文轻武,所以导致我华夏武风不盛,外挫于女直,内畏于乱匪。你却在说要文人带兵,岂不让此弊端愈演愈烈?”

曾守山看着两位长辈笑道:“大伯平定洪天国岂不是文人带兵?先生的九江之战不也正是文人带兵?文人带兵,有何不可?照样建功立业。”

王伯安却道:“武人带兵也能建功立业,为何你独崇文人带兵?”

面对长辈的轮番质疑,曾守山不急不忙,微笑而道:“文人重心,武人重力。若武人地位高于文人,说明‘心’制于‘力’,则乱;若文人地位高于武人,说明‘力’制于‘心’,则整。”

曾邦侯眯着眼睛看着曾守山道:“如此,岂不让武人寒心?拼死拼活却永无出头之日。”

曾守山沉默。片刻后从容而道:“我之本意是不必拘于文武之分。只要能把军队这种恐怖的力量加以规整引导,心’制‘力’,‘力’制于‘心’即可。武人亦有忠信,文人亦有失德,人之高下本不能以文武来分。若以具体情况而论,现今无人能正群体之心,那么暴力很难受到控制,则不如以文人带兵,以文统武。”

曾邦侯和王伯安相视而笑。曾守山手中无兵,却看到了武人以及军队潜在的威胁力和破坏力,不可不谓之未雨绸缪、高瞻远瞩。这个曾守山是他们共同教出来的弟子,弟子成才是师长最大的欣慰。事实上,以‘心’制‘力’后来成为曾守山带兵最大特点。

曾邦侯回头却板着脸跟曾守山说道:“守山,就怕你纸上谈兵厉害,做事却不行。”他阅人无数,眼高手低者所在多是。

曾守山淡淡一笑,朝大伯曾邦侯行礼请命道:“我谨记大伯的告诫,也接受您的激将。请总督大人允许我募兵一支,为剿匪尽绵薄之力。”

曾邦侯和王伯安哈哈一笑。

这是一次毫无准备的谈话,但对曾邦侯来说,却收获不错。他对曾守山这个侄子是抱有极大期望的。但曾守山这些年一直都处于读书、学习的阶段,即使能感觉到他的惊才绝艳也总是在高谈阔论之中————即使他说得再精妙,甚至有些是连曾邦侯都没有想到的,但只要没有去施行,终究只是个高谈阔论。曾邦侯对他的论点和观念很欣赏,但还是有一层担心————最怕这个侄子成为赵括一样的人物。现在曾守山终于愿意出来做事,是璞玉还是顽石很快就可以得到验证了。曾邦侯虽然是本朝大儒,学问精深,但一直不尚浮言,崇信做事,相信只有做事才是真正的学问。

但后来历史发展证明了他的这个观点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有时候,‘说’和‘想’的力量甚至大过了‘做’。

“好!等我正式上任之后,先允你建立一支预备兵。”曾邦侯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肃然。

前院陈旺廷仍在大杀宁有文这个臭棋篓子,曾邦侯在书房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这个决定将改变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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