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天色灰暗无比,叶远宏一夜无眠,坐在桌边,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反复的徘徊,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来写去,却反反复复只是一个“菱”字。只觉身后一只柔荑搭上肩头,他心中一惊,忙要擦去水字,已来不及。
金雪兰叹了一声,道:“远宏,你不用擦了,你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难道你的心思我还会不明白么。”
她坐到叶远宏身边,怔怔望着桌上字迹,叹道:“这几十年来,你一直待我很好,对我无微不至,百依百顺,但我知道你娶我,乃是迫于你爹和我表兄,其实你的心底一直藏着另一个人,挥之不去。”
叶远宏闻言,低头半晌不语,讪讪道:“雪兰,原来你早就知道……”金雪兰眼圈微微发红,道:“我们每天睡在一处,你庄中的事瞒的了我,这事却瞒不住,甚至好几次在梦中你都在喊她名字。”
叶远宏见她眼泪簌簌落下,握住她手,也是泪光点点,道:“雪兰,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金雪兰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几十年来心中苦痛。即便如此,你仍是始终对我相敬如宾,关心体贴。”
她微微一笑,脸颊抹过一丝红霞,道:“假使让我重新再选一次,我仍然会嫁给你,即使你的心不在我身上……”
叶远宏心中激动,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道:“雪兰,你不知道,我心中真的很苦,但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娶了你为妻。”
两人做了几十年夫妻,直到生死离别之时,才敞开心扉,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叶兮若朦朦胧胧中被他们吵醒,揉了揉眼睛,见他们哭得如此伤心,只道是因为分离在即。她从床头爬起,缓缓走到叶远宏跟前,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叶远宏见她来了,轻轻松开金雪兰,从桌下取出一柄无锋无刃的黑色匕首,交到兮若手中,道:“兮若,这是我派流传至今的历代掌门信物,叫做墨攻。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保管此物,不要忘记爹平日叮嘱的祖上遗训:兼相爱、交相利,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兮若含着泪水,默默地点头。叶远宏看着那乌黑一色的墨攻,接着说道:“我派分属墨门,乃是战国年间墨翟所创。秦代时焚书坑儒,西汉武帝时,又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墨门遭了两次重创,四分五裂,分为很多支派,我们乃是墨侠一支,秉承仗剑江湖,除恶扬善之宗旨。”
说到门派渊源,叶远宏不能自己,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拍了拍兮若瘦弱的肩膀,道:“乖女儿,你一定要活下来,日后将我派发扬光大,这也是爹爹毕生的心愿!”
他说罢,走到床边拨开被褥,伸手在床板下模了一阵,只听“卡擦”一声,床板上有块盖板渐渐抬起,现出一个洞口来。
兮若从未料到原来床下竟有一个地道,心中惊异。叶远宏解开腰间佩剑,塞到她手中,道:“这把短剑唤作‘镇星’,极为锋利,你拿着防身。事不宜迟,你赶紧带着你娘从地道离开!”
兮若握着“镇星”,攥住他衣袖,哭道:“爹爹,你和我们一起走罢。”
叶远宏轻轻掰开她修长的手指,也是老泪纵横,道:“爹这一生一直唯唯诺诺,活得窝囊,今日我绝不会再躲藏下去,我生是藏剑人,死了也要做藏剑鬼!”
兮若见他失魂落魄,只觉得心都要裂开来一般,银牙一咬道:“既然如此,那女儿也不走了,我要陪着爹爹,一起守卫山庄!”
叶远宏见她不肯走,心中大急,眉头紧锁,道:“你听我话,快走!”兮若道:“爹爹不走,女儿也不走,便是一死,又有何惧?”
叶远宏闻言,微微一怔,喃喃地道:“好……好……你虽是女儿家,却不像爹爹这般软弱,好的很……好的很……”他说罢,忽地拂袖一推。
兮若被他一推,尖叫了一声,栽进地道里去了。
叶远宏往地道里望了一阵,只有漆黑的一片,再也看不见她了,一时泪如泉涌,又看了一阵,道:“雪兰,你也快走罢。”
金雪兰“嗯”了一声,缓缓走到床边,忽地伸手一拍床下机关,地道口应声封死。
叶远宏不料她竟会如此,大吃一惊,道:“雪兰,你怎么……”
金雪兰从床底抽出把金刀,握在手里,侧过身,对着叶远宏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往后万水千山,漫漫长夜,你教我如何排遣?”
叶远宏“哈哈”一笑,笑得泪光四溅,道:“夫人说的是,却是我糊涂了。”
金雪兰拉过他手,柔声道:“这几十年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但今日我们死在一处,以后千年万年我们便始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叶远宏心中激动万分,携着她手道:“好!我们来世还做夫妻!”两人并肩冲了出去。
叶兮若被推进地道中,只觉眼前一黑,耳边风声大作,也不知滑了多久,重重落到地上,直摔得全身筋骨都要散架一般。
她睁眼一看,四周尽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心中又惊又惧,哭着喊道:“爹爹……妈妈……”喊了一阵,听见地道里层层回音中不时夹杂着“吱吱”的响声。
忽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她手指上爬了过去,黑暗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惊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挣扎着爬起,却两腿一软,险些又摔了下去。
叶兮若倚在地道石壁上,觉得指尖里尽是尘泥,只怕衣服也凌乱不堪了。她平素最爱整洁,拼命扣着指甲却怎么扣不干净,又想到父母身在险境,心中却一点主意也没有,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了一阵,只见地上亮着数只黄豆大小的红光,仔细一看竟是老鼠的眼睛,原来刚才那毛茸茸的东西是只老鼠。她模了手绢反复擦着手指,又恨又气,暗道,我爹爹叫我光耀藏剑,如今却被几只老鼠吓得胆战心惊,如何能成大事!
她想到此处,抽出“镇星”便要向那老鼠身上挥去,却又停空中,不忍刺下,叹道:“这些老鼠也只是在地道中寻求庇护罢了,我若是杀死它,它的儿女必然伤心欲绝,又与那些恶人有什么区别!”
“待我从地道出去,便回头去寻爹爹,我虽然武功低微,但也绝不做苟且之人!”她一念至此,用手绢将脸上泪痕细细擦去,撑着“镇星”沿着地道往外走去。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地势渐渐高了起来。叶兮若方才重重一摔,腿脚有些不便,慢慢拾阶而上,拨开一片杂草,只见天色已亮,旭日初升,道道金光碎碎地落地上。
她从地道口爬出,环视四周,竟到了城外的一片坟地之中,身边错错落落的尽是墓碑,几只黑鸦从枯树上振翅飞起。兮若惊道,原来这地道入口在墓地中,我下滑时坡道甚陡,想要通过地道去藏剑山庄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听见耳边乌鸦啼叫,有点害怕,也担心父母安危,忙撑起“镇星”走出墓地,往苏州城方向而去。
大概走了五六里路,忽地听见身后马蹄声大作。
兮若回首望去,只见尘土飞扬,竟有十几骑人马奔了过来,为首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那平日里忠厚老实的赵泰阿。
兮若心中惊喜,振臂呼道:“赵堂主,你是回来救我爹妈的吗?”
赵泰阿看见是她,微微一怔,随即哈哈笑道:“正是,请小姐快跟我走,我们一道去救庄主!”
兮若听了大喜,正要上前,却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如苍鹰一般缓缓落到身前,那人身着一袭破旧的灰布衣,却是山塘街上茶馆的说书先生。
叶兮若见他身法竟然如此高明,暗暗惊异,道:“龚先生,你怎么来了……”
龚难敌轻轻一捋胡须,笑道:“叶小姐,难道你还没发现赵堂主身边全不是你庄上子弟吗?”
赵泰阿面色一沉,抽出“泰阿”,冷冷地道:“你是何人,可不要多管闲事!”
兮若看他神情忽地阴暗起来,幡然省悟,原来他竟然通了外敌,难怪昨晚在庄中一直煽风点火,还误导众人是闹鬼所致,只怕也是他透露了镇派剑法失传的大秘密。
她按剑骂道:“赵泰阿!我爹爹平素待你不薄,你却为何要做那叛逆之人!”
赵泰阿“哈哈”一笑道:“大小姐,山庄的四季剑法早就失传,想我入派数十年,就是想习得此剑法,却被你爹那老不死的骗了许多年。哼,你这大小姐,仗着容貌娇美,平素傲气的很,今日待我擒了你,必然好好羞辱。”说罢他双腿一踢马月复,跃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