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表弟一直盯着茅庚作画,他那鉴赏水平当然有限,而有了企图心之后,便自然而然将茅庚画得不够精准之处自动忽略,所以便越发觉得表哥画得好,画得像。这时见姜先生一张脸贴着画像琢磨,便知姜先生也被表哥的画技吸引,这种时候,自己当然要为表哥造一造势。
文表弟于是对牛三说道:
“牛哥,你看这张画将你的威武不凡画得真的是恰到好处,牛哥你看,这多像你牛哥啊!牛哥,如何?是不是很像?”
牛三这辈子恐怕也没有照过几回铜镜,哪里知道自己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这位茅小哥画的画像生动有趣倒是真的。牛三倒不介意茅小哥将自己画得凶神恶煞一些,自己身为一个效用,脸上并无刺字,但牛三觉得,作为大宋军士,绝不应该是书生样貌,而理所当然该有一副威武不凡的长相。再说,连博学的姜先生看起来对这副画像也大为欣赏,想必是不会差的,所以,牛三听了文家小哥的话,嘿嘿一笑,说道:
“你说的对,画得好!像!很像!我喜欢!”
姜先生凑在素描稿上端详了半天,却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凑得越近,便只能见到这样那样的炭迹。让他奇的是这种见所未见的画法,算是让他开了眼界。
茅家小子画的牛三像虽说画得似像非像,说起来终究还是有几分像,反正有一种说不出的逼真感。比起所见过的大宋其他人物画像来,这幅画像与人相像的程度好像都强上一些。
不过这个姜先生本身对于绘画也所知有限,只能说面前这位茅家小子有点画功那是不假,但这种匪夷所思的画法好象属于旁门左道,姜先生想,恐怕未见得就入得了正宗画师的法眼。
转而又想这可能是道家的秘传,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画像的!今日有幸得窥,也算自己运气。这个机会倒也难得,不如在这茅家小子警醒之前,继续让他演示这种画技。
姜先生喃喃道:
“道家的画法,倒也有趣。”
茅庚看那姜先生贴着画稿琢磨,心中早已不再为画稿之中的败笔而纠结,转而心思活络起来,看来暂时是洗月兑奸细的嫌疑了,便忍不住放飞自己的理想,其一便是想——要不要在南宋做一个画家,做一个文人雅士好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忽然听这姜某人说到道家,心中陡然一惊,可千万不要让自己去当道士,做一个炼丹家可不在自己的职业设计范围。
一想到这,茅庚就说:
“当年师傅只是---那个传了我一点---那个画技---和---其他那个一点点微末---那个技能,都是---那个都是一点雕虫小技,也并不是要让小子去当那个---那个道士。”
这位姜先生倒是不在乎他去不去当道士,只是对茅庚这手奇怪的画技很有探究一番的兴趣,当下说道:
“茅小哥的画功果然有些来历,嗯,不错!不过茅小哥你既然可以为牛三画像,不如为我也画一张像如何?”
茅庚心说我有拒绝的权力吗,随即与文家表弟对视一眼,两人会心地都觉得危机已经过去,但是看来画像还得继续。
茅庚之所以选牛三画像,牛三与前世那位同窗长相相似固然是最大的缘由,不过最关键的是,另一位候选者姜先生的长相太平常了,姜某人长相没有特征那也罢了,但是面相上集阴鹜和猥琐于一身,要说把握其神韵,还真不是这个前世绘画菜鸟所能够驾驭的。
可是事到如今,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姜某人画一张素描像。
接下来,姜先生也算配合,大多数时间是根据茅庚的要求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茅庚拿眼光肆意扫描,倒是颇有后世模特的觉悟。
只是苦了茅庚这个画界菜鸟,牛三那张脸原是前世画过的,兼之特征突出,所以画起来不觉特别为难,而像姜某人这等轮廓和结构都平平常常的脸庞,难度当然高了不少。茅庚刚有一点绘画的感觉,此时却被姜某人这张不突出的脸庞和阴鹜的气质弄得叫苦不迭。好在,真的是好在姜某人的胡子还算有点特色,虽说平常的轮廓不易画准,但是有特色的山羊胡子也总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特征,茅庚即使别的地方画得不准,但是把山羊胡子画出来,也总有三分形似。
随即茅庚就发现了头痛的问题,这个头痛的问题其实前世就没有解决好,那就是人体自然色如果用只有黑白的素描来表现的话,茅庚不能用准确的灰度来表达这些色调和质感。你总不能说先拍好一张黑白照片之后,才参照黑白照片来画素描吧。归根结底还是画界菜鸟啊!在前世照着人家黑白照片画了几张肖像素描,就以为可以到八百年前的南宋来显摆,真是大错特错。
不过,把握不准那就藏拙好了,比如不妨画得模糊一点。茅庚决定降低难度,将画像尽可能的速写化、白描化,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严格去抠细部,虽然说速写的笔调要求更加洗练,甚至可以说速写比素描更有难度,但是茅庚已经别无选择。
这一幅画的时间并不长。大轮廓出来之后,茅庚就发现,这张画势必要走样了。更加悲摧的是,越画到后来,就越觉得这张画像画出了遗像的感觉,画像中姜某人的眼光十分无神,这是最大的败笔,可惜画像上的眼珠子抹黑了之后就再也无法擦亮,再说高光的地方后世也是切忌使用橡皮的。所以,最后画中的姜某人就是一副死样子,这可真不是自己故意的。
茅庚心里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声:
“完了!”
姜先生在那边枯坐,也就等着这两个字。一听说完了,表情立即转为轻松,咧嘴微笑道:
“画完了吧!我来看看。”
姜先生有点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随即就看到了茅庚为自己所作的画像,一看画像中人物,只觉得画中人其貌不扬、面目可憎,还脸带晦气,顿觉脸上无光,当时就沉下了脸。
几乎是同时凑上来的牛三看了画像,却没有留意姜先生的脸色,只觉得约莫画出了姜先生的样貌,于是大咧咧地说道:
“嗯,像,像姜先生。”
姜先生本就心中郁闷,一看牛三这个没脑子的货一副完全没眼色的样子,立时叱道:
“像什么像!牛三你这厮好没见识。”
旁边的文家表弟刚才就发现姜先生脸色不对,待到姜先生呵斥牛三,再看画像之时,也发觉画得有些不对,表哥画那牛三还好,画这姜先生好像把姜先生画得差了,连自己都看出来了这画像缺乏生气。文家小哥觉得自己有责任策略性地为表哥辩白一下:
“表兄为姜先生画的这幅画像,确实是画得不太准确,虽然画出了姜先生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好像太过夸张。不过像还是像的。姜先生以为如何?”
茅庚一听,这位表弟倒是玲珑之人,话说得真是艺术啊!本来是一副死样子,到了他口中却变成了忧国忧民的表情,呵呵,不知道姜先生肯不肯就找这台阶下来。
茅庚再不省事,到了此时也只好赔个小心:
“姜先生气度---那个---非凡,只可惜小子画技---那个太差,不能将---姜先生---那个神韵---画---那个画出来,还请姜先生---那个---那个不计较---那个包涵!”
姜先生听这茅家小子吞吞吐吐说了一串那个,又觉得文家小子“忧国忧民”的说法也算一个说法,姜先生一时犹疑,心说难道自己真的长了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不成!几时得好好照照铜镜才是。想到此,脸上稍稍由阴转晴,说道:
“文小哥说我这张脸忧国忧民,那就算忧国忧民吧!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唉!想我大宋南渡,大片河山沦于金兵之手,忧国忧民也是人之常情,故而也没什么。呵呵,茅小哥也画得用心,这张画我就收起来了。”
他刚才叫茅庚作画,本就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想探究茅庚的画技,如今一画在手,大可以日后慢慢琢磨,故此用不着现在过分为难这姓茅的小子。
茅庚心中惊叹这姜某人轻轻松松便将忧国忧民的高帽接过,戴上之后还颇是心安理得,不禁将南宋的士人印象分减了半分。不过后世也多的是这样的人,越是读书读得多,越是不怎么要脸,虽然不见得“知识越多越反动”,但是知识越多脸皮越厚,好像是世上通则。
当姜先生卷起画像的时候,茅庚心里替这幅画默起哀来,这倒不是因为它有点像遗像,而是因为没有采用喷胶定稿,好像炭黑在这种纸张上的附着力不够好,卷一次还好,卷的次数要是多了,只怕炭黑会粘在纸张背面,然后画像就没法看了。
茅庚当然不会去阻止姜先生,茅庚现在只是关心下一步自己和表弟会得到什么样的安置。茅庚前世活了快五十年,根据多年的生活经验,茅庚不敢奢望这个阴鹜的姜某人会照顾自己,故此从心底里对他保持着警惕,但愿一副“忧国忧民”死相的姜某人不要为难自己才好。
文家表弟对于表哥展露了一手画技,则觉得理所应当在姜先生那里有额外加分,或者因此给自己二人带来额外的机遇也未可知,心中便多了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