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七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秧。七月的江南,流火荧光,自是一番风景。而此时,正值农时,江南乡村那一望无垠的农田里到处是忙碌的身影。
傍晚,彩霞满天。
“爹,娘,喝水。”林桓逸面露病容地在田垄上看着田里忙碌的身影,看到一个衣着朴素农妇模样的中年妇女伸了一下腰,用一只带着泥土的手擦汗的时候,忙提着一个大大的水壶,急匆匆地就从垄上往田里跑。
谁知道他竟然一脚踩进泥里面,一个不稳,扑通一声就头朝前栽下。而一个卷着裤管,头上戴着蓑笠,上身衣着破旧,脸庞略见沧桑的庄稼汉见状一急,大喊道:“阿夏,快看看桓逸!”
被称为阿夏的农妇不待庄稼汉模样的汉子说话,早就几个大步来到了林桓逸的身边。
然而,没等她拉起他,林桓逸为了不让水壶的水倒了出来,又怕脏了水壶,只好左手撑地,右手向上抬高水壶,想就那么自己爬起来。谁知道这一撑更不得了,这下子他四肢都陷进泥里了。而与此同时,农妇也快速地将他拉起,丝毫没理会此时男孩满身是泥。
不由分说,农妇在林桓逸的上虚拍了几下:“桓逸,你真是的。不是叫你在垄上干净的地方照顾妹妹吗?你怎么往跑田里跑呢?”
“娘,我看你累了嘛,所以想拿水给你喝”,停顿了一下,甩了甩手上的泥巴,林桓逸又补充道,“我看哥哥都可以在田里帮忙,我也想插秧嘛。”
“你昨天晚上不又是着凉了吗?大夫说你这身子骨不能碰水啊。赶紧给娘上去,你乖乖在垄上照顾妹妹就好了。娘要是想喝水,会自己来拿的”,农妇疼惜地看着林桓逸,眼里尽是慈爱的光芒,“还有啊,你提着这么大的水壶还跑那么快,不跌倒才怪。那里不是有碗吗?”
虽然农妇的语气带着斥责的意味,可林桓逸却嘻嘻一笑,将手往农妇手臂磨蹭,嘴边却嘟着:“我想把大水壶提过去,这样娘你就可以多喝点嘛。”
农妇这时候才发现林桓逸将泥巴都抹在自己身上了,无奈只好唬着:“都十几岁了还淘气。又想被娘打是不是?”
一听打,林桓逸条件反射般后退开来,谁知道脚下没注意,一个后仰地又是扑通一声,摔进了另外一边的农田里。而几乎同时地,农妇伸出手来,想拉住他,谁知道还是晚了一点。
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脚下一动,再次把男孩拉了起来。没等农妇有任何动作,林桓逸就大喊起来:“娘,你不许再打我,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次林桓逸不再依偎着农妇,而是挣扎着要走开,看来是从小被打打怕了。
周围农耕的众多人闻言,都不觉莞尔。
只是却有人叹息道:“林叔,你家桓逸过完生辰就十二岁了吧?这身子骨,唉。”也许是觉得话说得不圆满,只好又道:“不过你家桓逸念书还真的不赖啊,比我家虎杰聪明多了,将来来个鱼跃龙门岂不是光宗耀祖?”
被称为林叔的农夫全名叫林书阔,现在林书阔一家居住的地方是南方一个比较偏远的小山村,辖属大宋朝广南东路(南宋划分十五路,设安抚司,下有三府十一州)湟水边阳山县(属连州),这个村由于绝大部分人都是王姓,所以大家习惯叫做王家村。
林书阔一家是五年前搬来这里的,也是居住久了,村民都会称呼林书阔为林叔。很明显,林桓逸口中的娘亲,则是林书阔的妻子梁晓夏。
林书阔闻言,摇了摇头,“四伯啊,我这心里也着急得很。可我家桓逸偏偏从小就爱生病,他娘都不知道担了多少回心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看着揪心,我也只要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那边谈论着,这边林桓逸却是暗自伤神,看到梁晓夏也跟着神色黯淡了下去,林桓逸却是笑着问道:“娘,鱼跃龙门和光宗耀祖有什么关系啊?”
梁晓夏挤了挤笑容,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怜惜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泥巴,然后才说道:“桓逸,你赶紧回家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不然等下病加重了就不好了。”
林桓逸却嘟道:“娘!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是那个什么光什么门的。”心里却是想着,以后绝对不能在娘亲面前提起自己的身子了,不然娘心里肯定难受。
每次说到自己这体弱多病的身子时,林桓逸只好用其他的话题来打岔,觉得这样也许娘亲就好受些,不会总想着不好的了。
梁晓夏还没回答时,田里另外一个男孩却笑了,“弟,什么那个什么光什么门。你没听先生经常说的,念书识字之后,会掉书包,那就叫光耀门庭。弟,你问的这个问题真笨,不过你笨头笨脑的,的确有几分像啊。哈哈哈哈哈哈。”林桓逸的哥哥林桓致装聋作哑地配合着林桓逸一半搭腔,一半演戏地夸张动作着。
林桓逸听了这话,装傻充愣地却是继续问道:“哥,什么叫做掉书包啊?”
林桓逸他哥假装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说你笨你还真笨。掉书包就是只会念书,不会做其他事情的人。”
林桓逸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又问道:“哥,书什么包子的人,他,他不做其他事情,那他不会饿死啊?”的确,林桓逸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个秀才什么的整天吟诗作对的,却不会饿死呢?
林桓致却是得意地仰起头,然后用带着泥巴的手抠了一下鼻孔,留下一道泥巴印迹,倒像一副留着胡须的学究的模样:“这个嘛,这个嘛,呃,上回到连县赶集的时候,那里不是有一个说书讲故事的人么?我就是听他说的,说什么读书人,哎,那些书儒都是孔什么子,‘门’什么子的门徒之类的,哎,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在我看来啊,念书的都是呆瓜子来着,嘿嘿,这个呆瓜子倒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呃,蛮好的说法。”
想来林桓致也是故意逗林桓逸,他当然知道他眼中的“孔什么子,‘门’什么子”的其实就是大圣人孔子和亚圣孟子来着。说到后来的话他倒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至于为什么不会饿死嘛,我想,应该是书呆子会吃书吧。不对啊,好像书不好吃啊。拿来烧火倒是蛮不错的。”
林桓逸白了林桓致一眼,见他越说越是不对劲,却不满了,“哥,你乱说什么呢,我是问他们没干活怎么活啊。”
林桓致却是白眼了回来:“我说弟,你怎么就这样喜欢打破,那个什么锅的问到底啊,你就不会自己用脑子思考吗?他们没粮食吃,可还有书可以吃啊;没有书可以吃,还有草啊,老鼠啊?”
于是林桓逸恍然大悟般地夸张地点了点头:“哦,原来这样啊。哥,那他们吃泥巴不?”
这下子轮到林桓致纠结了,终于不耐烦地不配合了:“那你吃泥巴不?你刚刚不是跌倒了吗,有没有尝到泥巴的味道啊?好不好吃啊?说你笨你还不是简单的笨啊,真不知道为什么我林桓致有你这么一个傻瓜弟弟,都快十二岁了还这么白痴般的。哥真的替弟你担心啊。”说完还不忘装得像个世故的人般摇了摇头,假装叹了口气,然后,还是低头弯腰插秧去了。
话说回来,林桓逸有时候还真的很‘笨’,至于说他笨,那是有来由的。因为林桓逸总会去做一些认为是对的事情,只要他认为是对的,那么就是先生要责罚,爹和娘要大骂,他都不皱一下眉头。久而久之,整个村就知道林桓逸那固执的脾气了。
林桓逸沉默了,自己的性子也是让娘亲操了不少的心,偏偏自己还真的就是执拗的性子,改都改不过来。
但是念头一转,林桓逸也不去计较了。只见他双腿合拢在一起直直地学僵尸接连跳跃了几下,一下子蹦到了他那才五岁的妹妹的蹲着的草堆旁,作势要抱他妹妹林念露,嘴边还不忘说:“妹妹,和哥哥回家去。”
林念露却顺势躲到了一边,捂着鼻子夸张地躲避着,“哥,你好脏,才不和你回呢,我等娘和爹一起才回。再说了,在这里有蚂蚁和草蜢好玩呢。”说完还真的凑到地上,数起蚂蚁来了。
无奈地摊开双手,林桓逸耸了耸肩:“那好吧。哥哥回去换衣服了。”
望着自己儿子伴随着哼哼调在田垄上远去的身影,梁晓夏失神了一会儿,眼眸深处充满了母爱的慈祥。谁也猜不到她这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的这个小儿子,虽然和他那懂事的哥哥林桓致只相差了两岁,可是很明显,林桓逸乖巧是乖巧,身子骨却天生的孱弱,脾气也执拗得很。
还记得刚去让村里的王学究教识字的时候,林桓逸就曾和先生因为一些问题争执了起来,而且都是那些诸如为什么鸟儿会飞,天上为什么有彩虹之类的离奇古怪的问题,着实是让先生头疼得很。先生说话、教书的时候,林桓逸也常打断先生的说文解字,这在大家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甚至是大逆不道的了。毕竟,道理都是圣人留下来的,林桓逸有时候质疑圣人留下来的道理,怎么能不让先生多番责罚呢?
就连有一天,林桓逸甚至是顶撞先生道:“学问学问,不懂就要问,为了弄清道理,就是挨打也值得。”
不过那次,先生没有动用手中的戒尺,反而是让林桓逸在下功课之后去找他。之后,林桓逸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很招王学究的喜欢了,有时候林桓逸顶撞他,也不见先生动怒生气的。
虽说乡村的孩子见识少,但是在十二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明显都是很懂事的。例如自己的大儿子林桓致,五岁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帮手做一些家务活了。而林桓逸两岁的时候却还不会走路,梁晓夏夫妇不知道为这个担了多少的心,甚至焦虑地以为自己这个小儿子天生是瘫的。可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儿子啊,虽然在这年头养个天生瘫痪的儿子,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但是梁晓夏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这个小儿子。隔壁村那庙里的神求了不少,大夫也看了不少,可到了快三岁的时候林桓逸还是不会走路。就在梁晓夏已经认定自己的二儿子一生都不会走路了的时候,说来也奇怪,林桓逸却在三岁过生辰前一个月突然就能跌跌撞撞地走几步路了。梁晓夏依旧记得,自己因为这个事情还开心得几天都睡不着觉呢。从那以后,林桓逸就是伴随着药罐子成长的。
此时林书阔也是若有所思般,走了一下神。面向夕阳,用左手擦了一下额头,直直地站着,右手的秧苗上的泥水滴答滴答地溅起一圈圈泥水涟漪。夕阳的余晖照了过来,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如果细看之下,他有点瘦削的身影看起来显得如山般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