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露白。
阳山县,湟水边,已然看不到王家村的踪影了。
“老鬼,你就那么留下他在里面,合适吗?”成铭照面无血色,虚弱无比地问道。
捧起一捧水,呷了几口,再洗了一把脸,秦老鬼淡然道:“既然他被种了咒,须当靠他自己去选择。我已经用毕生功力,再加上天山寒魄,给他重塑了阴脉之海,以后的就看他自己了。”
成铭照将右手臂搭在膝盖上,左手挽了一下衣袖,仰视着早晨的天空,叹气道:“所以,你选择了他?”
见秦老鬼点头,成铭照黯然道:“天子法术势只能由一个人练,否则后患无穷。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莫不是苦了他了。”
现在一看,才发现原来秦老鬼整个下盘都浮夸了许多,若是揭下他的面具,是否脸上的沧桑又是增加了许多呢?
“我既然冲击太一无果,自然是愧对主上厚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我,已经不适合在这个舞台上了。”秦老鬼依旧是那淡然的月复语,不悲不喜。
成铭照看着江上流动的水,摘了一片叶子,往着江面弹射而去,少顷,竟然卷起浪花无数。但是成铭照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动:“以你的感悟,断然没有失败的道理。其实,你是为了救我,还有顺便成全那孩子,在最后关头放弃了探寻武道巅峰。”
秦老鬼走了过来,和成铭照并肩坐下,不以为意地道:“其实,老鬼我现在反而更轻松了。十几年来,那担子压得我好沉重。武功没了,内息没了,但是我境界还在。所以,老伙计你不必耿耿于怀。”
成铭照摇头不已:“人总有心灰意冷的时候。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有这种感觉。”说了一半,顿了顿,接下去说道,“以前,虽然我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是觉得那是我人生最美满的一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我也没这么沮丧过。在青州一晃就是十三年。接着就是青州兵祸,我不得不南渡。从此整个人生都翻天覆地起来了。”
秦老鬼闻言,缅怀道:“认识你,还是在崇宁四年吧?那时候老鬼我还得恭敬地叫你一声德甫兄呢。这一晃三十七年就过去了。”
“建炎三年,那一天你来找我,我着实吓了一跳。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御营统治官王亦叛乱之事。然后,江宁知府面对兵变懦弱无能,临阵月兑逃的事情隔天就传开来了。呵呵,这有多讽刺啊?”成铭照依稀说着往事,脸上涌现出悲伤的神色。
秦老鬼将头别向一边,想必也十分难受:“没办法,那时候老鬼我受到追杀,到了江宁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御史中丞‘我’早已回到临安了。御营统治官王亦叛乱之事,其实只是为了捉拿老鬼我罢了,却是让老伙计你受了那无妄之灾。虽然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又是谁那么大的本事把老鬼我变成了活死人,千古罪人。但是主上托付甚重,老鬼不敢懈怠,想起老伙计你不仅精通翻译之法,而且还通晓古今,万不得已只好将你掳去。”
成铭照又是一片叶子飞向江面,这次却是打起水漂来。
秦老鬼见成铭照心里难受得紧,歉然道:“嫂夫人和德甫兄伉俪情深,老鬼我再想起这事情来,又哪里好受过,却是平白让老伙计你也成了活死人了。所以,后来你还是使计走了。老鬼我只好孤身黯然离去。”
成铭照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手中多出了一把藏锋软尺,却是之前用来硬抗弑皇梁步宇的那一把。怔怔地看着软尺发呆着,成铭照缅怀地说道:“天下兵戎,焉有净土。青州好梦,靖康劫难。你我二人离别之后,终究我和她还是因为兵祸一路逃亡至江西方向,遭人所害。要不是你及时出现,为我解了毒,今天哪里还有我站在这里?过去种种,也罢也罢。”
秦老鬼沉默了,少顷方才开口道:“老鬼我那时候也是存了私心的。毕竟要找出九鼎的下落,必须通透整座星宫的玄机。兹体事大,主上身在囫囵,却是不能将其中干系说于我知道,须当老鬼我自己去探寻。可惜现在斗转星移,百代过客,可笑,可笑!”
成铭照也是唏嘘不已,转而道:“如今那汴梁骷髅冥皇也出现了,看来这江南不平静了。”
秦老鬼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何止他,既然那弑皇都来了,更有不知名的隐藏在暗处的高手,可见还有一些我们未知的情况。嘿嘿,这水可真的是越来越深了。”
成铭照担忧道:“可孩子是无辜的,这样将他们卷了进去,是不是太?”
秦老鬼无奈地说道:“那也没办法。只能说他们命苦,碰上了那人。不过,至少现在他们已经不全然是棋子了,不是吗?而且老鬼我还给骷髅冥皇准备了一份大礼呢,想必他会很头疼。”
“那会不会被骷髅冥皇察觉出来?”成铭照露出思索状,道来。
秦老鬼自信地说道:“老鬼我关键时刻舍弃了成就太一境的机会,下了个赌注,我想骷髅这老不死的应该没这么大的勇气和我赌,否则靖康二年他就应该自刎谢罪天下了。他这人,专事宴游,党附权奸,蠹国乱政,而且他练的是那不知道哪里来的‘法术势’功法,最终却成了这幅骷髅模样。”停了一下,秦老鬼沉思道:“老鬼我着实奇怪,明明他已然被赐死,为何他偏偏没死呢?这中间着实费解!”
成铭照一笑:“你我二人在外人眼里,同样的有家不能归,天大地大,却无一席容身之地,何啻于已故之人?那人自称骷髅冥皇,创立无涯海,想必也是使了手段金蝉月兑壳了,老鬼你何必想这事呢?”
“也是。想我二人,多年前均是一介书生罢了,而今却忝为世人眼里的高人,这世事当真难料,当真难料。”秦老鬼释怀道。
成铭照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赞同地说道:“是难料。谁又能想到,此番我因祸得福,多年的沉疴却是因为弑皇的杀招而痊愈了个七七八八。而老鬼你堂堂准太一境的高手如今却内力全无,与普通人无异。”
兴许是解开了多年来的心结,秦老鬼月复语的语气也没那么生冷了:“哈哈,老鬼我正是意气豪放的时候呢。如今我便可以钻研我那以字入武之道了。想必不久的将来,功力更上一层楼也未尝不可能!”
成铭照想了想,点头说道:“也罢,孩子的事情,多想也无益。发展到了这情况,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秦老鬼却是可惜道:“老伙计却是好大的手笔,你将你那《金石玉录帖》留下给他,会不会不太适合?”
成铭照摇了摇头,淡然说道:“天子法术势,天下一人得。老鬼你放弃那太一境界,将一生所悟尽数给了他,何尝不是存了爱惜、成全之心?而且此子心性不错,甚合我心,索性让骷髅冥皇再头疼一回吧。”
“你倒是认定他定能过关?其实老鬼我也是存了个心思。假若他过不了最基本的考验,必然受幻象所困,终究变成了真正的癫疯,只是如此一来,也就不用受骷髅那老不死的控制了,倒也算是一场缘分,能帮就帮。而且他哥成就无上巅峰之时,就是骷髅老不死自找苦吃之日。”秦老鬼悠悠道来。
成铭照却是哈哈大笑,笑得秦老鬼心里都发麻了,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你要不是对他好感万分,怎么会舍得将天山寒魄给了他?还替他封住了骷髅冥皇的冥冥咒?虽然只是封住罢了,终有发作的时日,但是,那时候根本就不需要我们担心了,不是吗?我就是笑你还是那面冷心热的性子,却是担不起‘弑恨修罗’的称号啊。”成铭照难得如此开心地调侃道。
秦老鬼尴尬地干咳了几声:“要不是老伙计你疼爱他,而且还舍命相救,我哪里会做这等事情?为了让他多一分自保的能力,老鬼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他做一点事情咯。再说了,虽然现在老鬼我功力尽失,这不是还有老伙计你在吗?”
成铭照苍白的脸色却是现出了笑容,想起林桓逸面对弑皇时候的举动,还有那声‘成爷爷快跑’,如何能不让自己感动?就连秦老鬼出现后,林桓逸的第一句话还是‘救成爷爷’,这孩子,真是傻得可以。
秦老鬼见成铭照沉浸在怀念当中,也不打断他的思路。直到成铭照回转过来,拍了拍秦老鬼的肩膀,两个人才相互搀扶着向着北边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