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第三十三章布鞋局长
33、
伍旭杰的案情复杂,被调到其他看守所“旅游坐牢”去了,异地关押是为了防止有内线串供。唐有神失去了一个十分投缘的知己。伍旭杰走后,干部囚室来了一个名叫毕春西的官囚,也是刚刚从“双规”的宾馆里移送到看守所来的。看到阴森的笼子,有些不寒而栗,他胆怯地问唐有神,“你关了多长时间了?”
“七个月!”
“这么长啊?”
“嘿!先生,你哪儿知道,七个月在这里算什么?”
“难道还不够长吗?”
“关在看守所的囚犯,三年、四年都有!”
“你不要有短期的念头,一旦坐牢,七个月的确算不了什么!”
“坐七个月大牢是什么滋味?我以为等于苦熬七年!七个世纪!大仲马笔下的死囚法显亚神甫愿用600万元财宝来换取自由,但最终还是病死在地牢里。”毕春西有些气咻咻地说。“你有何感想呢?”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人身自由。一个人呼吸惯了新鲜的空气,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了人身自由,其感切之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七个月来,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多少痛苦,多少忏悔,多少耻辱,一点点、一滴滴,在我的脑海里振荡,我的思路慢慢清醒,回忆往事,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走进这囹圄之地的。”唐有神痛苦地说。“你被‘双规’了多少时间?有何感慨呢?”
“51!”毕春西缓慢地说。“我也尝遍了‘双规’遭受的各种痛苦。起初,我很骄矜,心存希望,自信清白所产生的一种情绪,继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有罪,我从傲气的顶端跌下来,我本应一开始就祈求菩萨保佑,只是在一个个侥幸破灭之后才希望菩萨显灵。”
毕春西入狱前,时常想象看守所的可怕景象,那里聚集着流窜犯、盗窃犯、杀人犯,脚拖着铁链,剃着光头……,现在目睹了眼前的斯人斯物,觉得已经不是生活在人世,已经看不到外面的空,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已经坠入了炼狱。
毕春西马上被马管教叫到办公室谈心去了,这是新犯入狱的惯例。马管教严厉的口气和肃穆的表情,使他觉得干部囚室的民警管理员像搞政治出身的人,事事警觉,城府很深,对在押人员的许多要求都表示拒绝。身遭厄运的官囚需要拾取失落人间的所有虔诚之念,一齐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他想起了母亲教会他怎样祈求佛的庇佑。的确,人在顺境中,觉得虔诚的祈祷不过是空洞词语的堆砌,而一旦遭难受苦,也就领悟了向菩萨乞佑的语言有多么崇高神妙。
坐牢都是感极而悲,悲极生疾,害的都是心病。然而对毕春西来说,害的不仅仅是心病,他觉得自己要面对判刑坐牢,确实太冤枉了。他从马管教的办公室里回来,边走边自言自语,两只脚痉挛似的直朝前迈,那滴血的自尊心在推着他向前,就像一根麦秸,被狂风席卷而去。官囚个个都患有心病,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心病较之身病有个巨大的长处,那就是**一旦得到满足,它就会立刻痊愈;就像**得不到满足,它说发就发一样。
毕春西原是睦湖市卫生局长,今年47岁。47这个寻常的阿拉伯数字,在他的人生坐标中,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拐点”,拐点的前边是官员,拐点的后边是囚徒。凡是知悉“官场毕春西”的人说,他绝不是一个官痞子,他的水平,他的忠厚,他的坦荡,他的微笑,与“官场油子”格格不入。做官、治学,毕春西也曾罕见地做到了“两不误”。他平时很朴素,二年前,也就是从睦湖市第一医院院长升任睦湖市卫生局长开始,改穿皮鞋为布鞋。即使一般的公开场合,毕春西也不会将布鞋换成皮鞋。毕春西曾跟《睦湖晨报》的一位跑卫生系统的记者朋友说:“布鞋穿着舒服,而且便宜,睦湖市的小商品市场上很容易买到,10块钱一双。”贪官都有点像汉朝的公孙弘,他为了复兴中国文化,生活过得很节俭,穿布衣、盖破被,一派高人逸士的仙风道骨。最后他的老朋友揭穿了真相:原来公孙弘外面穿布衣,里面穿貂皮;外面吃客饭,里面吃大餐,完全是个伪善的家伙。官场上有许多伪君子,是这种“布鞋破衣”型的蛀虫。伪君子的一大特色就是:以离奇的正义标准,去说风凉话,而且使人恶心。不但话是风凉,还俨然以道德的仲裁人、是非的评判人自居,无论何时何地都好发议论。古话说:“敝帚千金”,你会奇怪,一把烂扫把有什么稀奇,能值得千金?在没有搞清楚“敝帚”的重要性之前,你千万别急于否定。一个人正常处境下认为黄金重要,但在荒年时候,他可以“千金易饭”,在战乱的时候,人们视黄金如粪土。
毕春西毕业于和州医科大学,是个精神病专家,也曾当过睦湖市肿瘤医院的院长,专业有点不对口。他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不会跳舞,不会打扑克,不会搓麻将,从没模过保龄球,也从未洗过一次桑那浴,更没进过一次洗脚屋,几乎没有任何嗜好和业余爱好,当了睦湖市卫生局局长后,只是偶尔在酒桌上有上佳表现,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如同海瑞、王阳明那样恪守官德、勤政亲民的清官形象。
当了局长后,仍然是个“妻管严”,就是晚上有应酬,也必然8点钟准时回家,有人叫他“8点毕”,也有的叫他“毕8点”。平时除了开会出差外,每准时上下班,一日三餐顿顿下厨洗碗,每月的工资分文不少交给妻子,女儿的功课作业一包到她大学毕业,确是一个标准的模范丈夫。
在业务上,毕春西是睦湖地面的权威,想想现在的医院,一般是西医见了病只是推,中医见了病又只会吹。看看现在的省市日报,很多医疗广告也是过去那些贴在墙边、电线杆上的老军医治狐臭、专家治性病和红癍狼疮等。现在的电台和电视台上,也充斥着利用病人病历做的虚假医疗广告,可谓害人不浅。他不相信中医,他以为中国的医学史并不是什么真的“医学”史,而是地道的“巫医”。现在很多个体“巫医”在媒体做的广告,吹嘘自己的“中草药”的如何神奇疗效,那是在祸害这个可怜的民族,其实是让患者继续在吃树根草叶,吞虫屎黑汤,冤枉地化那些辛苦挣来的血汗钱。
这些医疗广告严重误导了广大患者,其中一些违规的广告形式已经成为近几年来医疗广告中的顽症。医疗广告内容失实主要表现在医疗机构利用患者做广告,或是将国产医疗器械说成进口。有的发布国家明令禁止发布的广告,如治疗艾滋病、癌症、乙型肝炎、白癜风等疾病,可是目前一些民营医院、甚至一些根本还不具备具有行医资格的医院仍然我行我素,热衷于用新名词“忽悠”患者,给患者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夸大宣传诊疗效果占了医疗广告中很大的比例,不科学地承诺保证治愈某种疾病,欺骗和误导患者。尤其是常常见诸广告的医疗新名词层出不穷,不仅让看病的人模不着头脑,甚至连业内专家也觉得茫然。实际上,花样翻新的医疗名词背后隐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改头换面的背后只是为了蒙蔽患者而追求更多的利润,让一头雾水的人们乖乖等着被“宰割”。专家揭秘,整容医院是新名词层出不穷的“重灾区”。“仿生绣眉”、“仿生植眉”、“三维立体仿真眉”、“羽毛仿生绣眉”等所谓“高科技”新技术,其实都是一回事。但是,新名词的更新换代并不是技术的更新换代,仅仅是换了个名字,目的是为了蒙骗消费者,这样美容机构的利润就更丰厚。
发布虚假医疗广告的重要环节,还在于媒体的违法发布。有的还是省级报,只认钱做广告,不认广告是否违法,这种唯利是图的广告经营心理,助长了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使得违法医疗广告铺盖地,而许多患者是最相信省报的,所以广告效果甚佳,使得那些不法广告主财源滚滚。
毕春西一直认为,在中国的官场和虚假的广告市场一样,一旦你谋到了一官半职,即使你是一个最无能的平庸之辈,只要能保住在政治上不犯错误,上司的意图领会得好,拍马屁功夫精湛,请客送礼本领高强,应酬时跳舞姿态轻松,陪伴女士风度潇洒,酒量豪爽毫无醉意,都算紧要事。假如在经济上找不出什么问题,就没有什么力量奈何得了你,也没有什么人能扳得倒你。在他长达一年的取保候审的时间里,他坦然处置。他坚信自己无罪。他也由衷地感到,在如今这个社会里,权大于法还处处存在,变着法子坑人整人比比皆是。最容易干的是官员,最容易犯错误的是官员,最容易下台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官员,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每个位子都危如累卵,如履薄冰。
那,唐有神看到毕春西从法院开庭回来,手里拿着判决书,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监室里所有的人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监室里静悄悄的,没人说话,没人议论,也没有人想跟他说点什么。唐有神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法院肯定判了他的刑,无罪是不可能的了。唐有神轻轻问:“毕局长,怎么样?”
“连罪名都改了,这是非判我的刑不可了!”
唐有神拿过毕春西的判决书,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有期徒刑六年”,唐有神用大拇指和小指一伸,大家就明白了判了几年。
毕春西没有吃饭,一点也没觉得饿,倒头便躺下了。刚开始的时候检察院定毕春西玩忽职守罪,并起诉他,不知法院在判决的时候何故变更为制售假药罪了?并判了他六年徒刑。他想不通,难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悲剧非要在他身上上演?他突然发出长长的悲叹:“误尽平生是一官哪!”
唐有神悄悄坐到毕春西的床边,用委婉的口气劝慰说:“毕局长,依我看,判你六年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浩荡个屁!我要上诉!”毕春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毕春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他告诉唐有神,现在真的后悔当初没有及时从官场上抽身,去加盟一家私立医院。当初,有一位私立医院的院长曾邀请毕春西下海,到他那里当副院长兼主治医生,年薪50万。这位院长叫杜明,他快人快语:“你当官也当得差不多了,前面红灯已越来越多,到我这里来,前面是一片绿灯的坦途。”
毕春西很后悔没有接受杜明院长的邀约,急流勇退,趁早抽身。非要去竞争当什么副市长,结果被人暗算,翻出陈年老账——一次医疗事故中的兼任某公司董事的领导责任。检察院定他玩忽职守罪,后因证据不足,律师辩护有力,法院又变更为制售假药罪。法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他无话可说。现今在人们眼中,他的官衔已没有任何意义,也许病人记住他的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仕途云谲波诡,险象环生,四处都是陷阱,然而,毕春西不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精英为什么念兹在兹的还是仕途、仕途、仕途?为什么如此之多的传统文人蛾扑火般地投入政治权力体系?为什么那么多的专业人才不惜用一生名望和人格气节换取一个七品芝麻官?
归根结底,毕春西觉得自己的仕途还前景看好,省委组织部有朋友给他透露,他已列入睦湖市副市长的人选,可能很快就会被考察。因此毕春西并不认为自己的官“当得差不多了”,而是仕途看好。但是杜明院长的邀约,还是让他心动过。一是被朋友对事业的执着追求所吸引,二是50万年薪毕竟是很有诱惑力。人的一辈子,如果是做个清官,积蓄50万存款是相当难的。现在钱是多了,可是钱多也有烦恼。钱可以买到房子就能买到家吗?能买到药物就能买到健康吗?能买到席梦思就能买到睡眠吗?
然而,真要放弃世人看好的仕途,绝不像夏日里喝冰镇啤酒那么痛快。他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冬的清晨,杜明院长邀请毕春西到睦湖名胜风景区作登山之旅。
睦湖市是个著名的风景城市,湖光山色,蔚为大观。此前一,毕春西与杜明院长专门论及下海之事,他没有给杜明院长明确的答复。杜明院长请他喝早茶,顺便作一次登山,仿佛是一次充满禅机的“现身说法”。
7时左右,太阳出来了,他们相约登上竺山顶,俯瞰远处的湖面、群山、楼市,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竹林树丛中鸟儿的叫声,让毕春西感到十分惬意。
杜明问:“感觉怎样?”
毕春西答道:“长久不锻炼了,有点吃力。”
杜明又问:“平时几点起床?”
毕春西答道:“七点半。”
杜明接问:“今呢?”
毕春西答道:“六点。”
杜明笑笑说:“让局长大人提前一个半小时离开温暖的被窝,真不好意思。”
毕春西也笑着说:“那里,现在风景很好,既呼吸了新鲜的空气,又看到了日出和听到了鸟儿的欢叫,值得!值得!”
杜明突然放声大笑:“不愧是卫生局长,感觉不一般啊!”
毕春西愣了一下,仿佛突然领悟了这爽朗的笑声:“老兄,你话里有话啊?”
毕春西最终理解了杜明院长的用意:即平时他完全可以七点半起床,爬出热被窝总是很留恋的,但六点起床爬上山顶,却无一点悔意。寓意离开官位,就像离开温暖的被窝一样,去下海从事一个新的事业,就像爬山。但是要割断“官本位”的脐带,由世人眼中的官员变成一介平民,谈何容易!
杜明笑着说,“在中国,从夏商周起,到元明清止,社会价值皆官本位。人一旦当了官,可以扬名声,显父母,置毫宅,娶美女,荫子孙,入史册。微本可赚厚利,何乐不为?但在官本位的主流之外,还有两条支流,一条源于商贾,一条源于隐士。其实商贾做大了,也能牵动政府。官商勾结,更能获取暴利。”
“你举例说说看。”
“远的不说,就说红顶商人胡雪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是啊,胡雪岩可谓大名鼎鼎!”
杜明深感痛心地说:“在官本位的制度下,现在连医院也认级别,不认人的真正价值。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咸熟的话,像你这样学有所长的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末尾。”
“我对名利向来淡漠。”
杜明知道他言不由衷,就含蓄地对毕春西说:“现在有的官员正在谋求‘权力期权化’。”
“老兄,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
“这还不明白么?在中国,信任和承诺都取决于私交,而不是契约或法律和其他法律文件。西方商人发现在印度做生意比在中国做生意要容易,是因为在中国协议的可靠性依赖双方的私人关系。在眼下这个人际关系依然重要的现实社会,党政官员的头衔就是一种特殊的无形资产,能有意无意地获得社会资源配置的优先权,他们的权力,甚至可能成为非法活动的保护伞。官员下海之前利用自己的权力给足了个体、私营老板的好处,不是马上将权力兑付成钱财,而是和老板们暗中达成一个‘君子协定’,商定日后下海到老板的企业,让老板用‘高薪’聘请他。领导干部一旦下海,将不再受党政干部的身份及党纪国法的约束,拿取高薪不再有身份之忌。有的官员甚至可能为保障‘下海’后能得到老板的器重和丰厚的报酬,不惜在位时有计划地调用公共权力铺路垫底,为私人老板大力谋取利益,导致隐形**。难道你没有察觉吗?”
毕春西觉得杜明在向自己灌输和暗示什么,回想19年的官场生涯,他终于提炼了一个自己的观点:“哦,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但我坚信做人成功,才能做事成功,做事成功,才能做官成功。我还不能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党员,有着**的信仰,不能乱来……”在一个视底调谦逊为成熟标志的官场,毕春西向来做事谨慎不张扬,但他敢说,敢做,能说,能做。但他向来不与他人发生争执,重要的表态也是模棱二可的时候居多。因为他懂得在官场上,许多时候只能用一些含糊其辞的字眼,把平时颇为为难的意图表达清楚。这才能说明这个官员不仅具备相当的素质,而且基本成熟了。
杜明激动地爬上一块岩石,有点居高临下地对毕春西说,“哈哈哈……,我的局长大人,你太崇高了!如今世界上,很多社会主义国家相继解体,资本主义经济迅速繁荣起来,差不多在所有的地方,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市场体系不仅是增长财富,提高生活水准的可靠之路,也是必由之路。集体主义作为一种理念已经崩溃,即使在它的堡垒内部也开始了摒弃这一理念的过程。到了90年代末,国家权力的美好形象已不复存在,这也使得政府官员,即那些行动主义的政客的威信受损。政府官员猛增、权力膨胀是现代最重要而且也是最有害的发展结果。人类社会可以被政治手段改造得更好,为更广大的大众谋取利益。人们清醒地看到,封建的中央集权体现在皇帝个人的意志的随心所欲,而曾经有过的‘伟人政治时代’,最高领导层权力表达和核心力量的形成,不需要在极大的民意支持中获得体现。民意是不可抗拒和亵渎的,我认为,怎样防止行政权发展成为皇权,是问题的焦点;怎样防止行政权发展成为期权,是问题的侧面。假如官方对民意不加以利用,或者处在被动回应的层面,那么民意也不会顺从和尊重‘由特殊的政治组织来确定和代表’所形成的国家意志,所谓的行政权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号召力。”
毕春西觉得杜明的话语太尖锐太露骨太敏感,不得不转换话题王顾而言他,“其实,我是非常爱运动的,我喜欢以旅游比喻人生,说人生经常从终点回到起点。也许我们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大部分是没有年龄的时刻——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年龄,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杜明明白毕春西这话的寓意,“正是这样,我们应该清楚地看到,人类整体的命运从未系其安危于一人一时一事。蒙尘的书页间堆积了无数英雄的史诗与理想的实现,然而今的人性有何改变吗?人们大可不必自命肩负的一定是只争朝夕的伟大使命,人类因自负而收获的教训,远远多过从谦卑中获得的收益。太阳之下,地面之上,没有任何一项事业伟大到可以要求人们不计手段、只求效率。以人为本,就是要安心成人,而不是急于成事;事业成功了,干部倒下了。人心失去了,得不偿失啊。”
毕春西惊讶于杜明院长的预见,“事业成功了,干部倒下了”,好像是一句大雄宝殿求得的签语,不幸屡屡被应验。他温和而矜持地说,“你又不是官员,着什么急啊?生活就像一部《西游记》,既然知道我们是去西的,路上也就不用太着急了,不可腾云驾雾,不可运用法术变化,而要用脚印把这条路一步一步丈量过去,每段旅程都是对各人信仰的一次历练,都是对同一命运共同体之中每个成员能否互相担当、彼此托付的考验。九九八十一劫,一难不少;师徒贤愚莫论,不弃一人;这并非成仙之路,而是成人之旅。到西取经,也不妨欣赏一下沿途的奇异山水风景名胜,品尝几样各地的美味佳肴家常小吃。什么想为民所想,急为民所急,急什么呢?什么次贷危机金融风暴,什么房地产泡沫,什么土地财政,利率上升的幅度永远追不上通货膨胀,身体衰老的步子总是赶在**之前;我也看到,农民工刚提工资,猪肉就涨价了。速度也好,效率也罢,请记牢,这只代表工具的性能。”
一个曾经为实现**而宣誓过的党员、副省级城市的卫生局局长的权力是很大的。毕春西在位时是比较廉洁的。其实,他早就懂得“权力期权化”奥妙,他是在打马虎眼。他怕人家往他口袋里塞一个金币,只要他收下,人家就会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九个金币。等到有一他愤怒了,要处理人了,他要是不放一马,敢说出他们的九个,他们会先把他这一个咬出来。九个的证据他一个也拿不出来,而他一个的证据却有九个佐证,他们最终什么事情也没有,而他只一个就会让自己铁案注定,身败名裂!他认为有不少官员爱钱贪财,可是有贼心没贼胆,在反**越来越凶的今,他们害怕交待来源,有钱不敢化,只好假借去私企打工为名,将黑钱洗白。也有的是害怕夜长梦多,不得不中途溜号,以乌纱帽换自由身。
毕春西十分清楚杜明的用心,现在是动员他中途溜号,谋求他“期权化”的权力。但他认为,中途溜号辞官“下海”是一名**员与党章相悖的,获取“个人发展更多的机会和更大的选择空间”不能成为中途溜号的理由。什么是“个人发展?”当然是以个人利益为基本驱动力的发展,无论这种发展意味着获取更多的个人财富、更高的社会地位,使个人的价值得到最大的实现,其本质都未离开个人利益。虽然辞官下海做一个出色的医家,或帮助民营医院向患者提供优质的医疗和服务,通过依法纳税等,客观上也是在为社会做贡献。但作为医家的个人奋斗与作为人民公仆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政治含义、价值取向、道德起点上都是相去甚远。另外,政府官员是受广大人民或者说纳税人的信任与委托而代为行使公共权力的人,而且一般都是经过**考察的人群中、国家干部中的优秀分子。这种无形的信任与委托以及有形的“选举”结果,无疑都具有一定的“契约”意义。也就是说,只要没到换届履新,“契约”仍然存在。假如换届落选,去干自己最喜欢干的事,这无可厚非。可是中途溜号、辞职下海并未等到“契约”期满,就主动自我解除“契约”,单方面“撕毁”与“选举”他的人民之间的“协议”,只能算是弃民意而不顾的个人主义行为。世界上最坏的人怎么会进了**,又怎么会当了**的领导干部?在当今中国,贪官固然可怕,其实昏官比贪官更可怕,贪官贪污受贿要入狱,可那些昏官乱决策乱花钱却不受任何追究,有的还照样升官走人。睦湖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这样的教训也太多了!
“如今,什么样的危机才能引发一个地方政府的不稳定,造成某种动乱呢?”杜明不禁换了话题问道。
“眼下大规模的下岗失业,以及物价的上涨,普遍的贫困和严重的贫富差距,而缺乏大众的制约、日益明显的权钱交易、党政系统内部的官官相护、执法的姑息养奸和司法不公、严重的道德滑落和缺乏正义,又使得孕育危机的问题难以得到及时而有效的解决。在由于计划经济的人治观念的残余并由其产生的干部体制的弊端,这么多年来,睦湖的官员们渐渐形成了一个既得利益群体,他们牢固地垄断了公共权力,严厉地控制了公共领域,他们在不断获得利益的同时,与新崛起的富人群体和知识分子精英结成了联盟。这使得干群关系紧张,矛盾已相当尖锐,形成了集体的分散的上访请愿和以及类似出租车司机罢工行动。只是那种深刻的、全面的经济或社会危机还没有出现,还没有涉及到每个人的利益,还没有触发全面的、持续的动荡。”毕春西对社会现状讲出一番自己的心里话,显出一付忧国忧民的神情和腔调。
“那么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在有些地方,既得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纠结一气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尽管是一个局部,但必须借助上级甚至中央的力量才能加以剪除。一个地方如果到了当官的不敢清廉,执法者不敢执法的地步,这足以说明他们的权力网络已经延伸到高层了。”
“这非常令人担忧啊!”
“是的。我们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有关文件。要消除官员中不愿公开的私欲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社会都认为做官是一种发财的机会,投入的成本很少,却能发大财。明清不少的小说和笔记都写到,一个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影响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明代的李贽认为人们均以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风水以求福荫子孙。他以特行卓识而见称于当代和后世,他认为做官的目的本来就是名利。所以,中国人一谈到‘名利’,就联想到做官、经商、著书立说等等。就是说,不管手段如何,求名利的人所做的事是一种职业,而且是正当职业。李贽的诚实在于能够坦白承认这一目的,而不打出绝私欲、为国为民等等高尚的幌子。这就接触到了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我们是否应该让每个人公开承认自己的私心也就是自己的个人打算,以免口是心非而阴阳混淆?如今的地方官,尤其是‘封疆大吏’和第一把手,总揽财政、民政和组织、人事,致富的机会至多。至于官员本身,向这种社会风气投降的程度不同。一部分人觉得在似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得一部分额外收入,补助工资、奖金的不足,以保持相当一级干部的生活水准,与情操无损。这与那些刻意索要和搜刮自肥的劣行是完全不同的。这就需要分清工资、奖金定额以外的一丝一毫收入都属于受贿。”
“这是很难分清的,礼尚往来总有的嘛!”
“《礼记》中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礼尚往来是民族的传统。明朝官俸微薄,京城中高级官员的豪华生活,决非区区法定的俸银所能维持。如各部尚书的官阶为正二品全年的俸银只有150多两。他们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馈赠,各省的总督巡抚所送的礼金或礼品,据说一次即可相当于10倍的年俸。这种情况自然在圣明的洞察之中,假如触怒圣心,皇帝传旨对某个官员罚俸,或许正是考虑到此辈并不赖官俸为生而以示薄惩。但对多数低级官员来说,被罚俸两月,就会感到拮据,甚至付不出必要的家庭开支了。所以,官场的贿赂也是难以杜绝的。”
“下熙熙,皆为利来;下攘攘,皆为利往。贪污受贿而坐牢,是官员仕途悲剧性的结束。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有的官员根本就是为了个人的私利在投机钻营弄虚作假。”
“其实老百姓有一句话说得入木三分:‘数字出官,官出数字’。在这种政绩造假,假造政绩背后,实际上掩盖着的是更深层次的危机,那就是吏治**。吏治**的最明显特征就是政府官员完全不需要对老百姓负责,他们没有这种责任感,因此也就根本没有危机意识。当一个地区的官员们可以轻易地获得最大的私利,同时又可以随意地哄骗上级时,他们当然一方面会拒绝结束这种业已形成的体制同盟。他们会不断地吹出一个一个虚幻的肥皂泡,会把一块青铜打造成一座金山!他们会不惜竭泽而渔,以至毁坏税源而不断加大税收,甚至移花接木,卯吃寅粮。为什么现在有很多人感觉到税负过重?就是因为有的加大税收的现象存在,以及政府的臃肿和庞大,包括地方政府对大户的特权豁免,首先是对**的豁免。更何况原本的税负就不均衡,国家制订的个人所得税起征线过低,这就是对老百姓收入的不负责任。到底是我们所有人来纳税,还是由目前的高收入人群多纳税?前者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在一个城乡分离的社会,在农村纳税的人们,并不能像城里人一样享受到政府提供的福利。毫无疑问,应该由高收入人群来纳税,而由政府提供的服务惠泽到社会的每一个人。”
“那么,如何帮助老百姓消除由不公平带来的贫困?”
“我以为,不要去看那些穷人,而是看看你能够为穷人做什么,实际上贫困是设计失误的结果,是机制失败的结果。我们把他叫穷人,实际是你自己造成的,需要制订或者改变你的政策,改变你的机制,这样的话就不会有穷人了。因为贫困是人为造成的,贫困是由别人强加给某些人的,穷人是受害者,穷人不是贫困的原因。”
“你这样讲太笼统了,能否举例说明贫困是设计失误的结果,是机制失败的结果?”
“譬如知青运动,就不是个长期办法,农民不欢迎嘛!城市人下去实际上形成同农民抢饭吃的局面。当年上千万知青返回城市,大部分都成了城市改革开放的主力军,很多人都富了起来。但是,当今社会的贫与富的差距越来越大。欠个人的钱是穷人,欠国家的钱是富人;喝酒看度数的是穷人,看牌子的是富人;写书的人是穷人,盗版的人是富人;吃家禽的人是穷人,吃野兽的人是富人;耕种土地的是穷人,买卖土地的是富人,有的农民甚至已经无地可种了。”
“那些失地农民不仅就业难,而且看病也难。”
“你讲对了。老百姓看病难,涉及到以前的医疗卫生体制改革,它已经煮成了一锅‘夹生饭’:患者不满意,医院不满意,政府不满意,富裕阶层不满意,中等收入阶层不满意,低收入阶层更不满意。‘看病难’、‘看病贵’、‘因病致贫、因病返贫’。老百姓甚至将‘医疗、教育、养老’三大支出喻为‘新三座大山’。无奈中,有人拿着男人的医保卡去妇产科检查身体、医治性病,医保卡在医院成了购物卡、消费卡。”
“这也是情势所逼呀!现在城乡的非法小诊所很多,包括各种中西医诊所、性病诊所、牙科诊所和中药铺,其人员大多数无任何行医资格证,廉价租住简陋民房,吃住行医均在一起,成本低,卫生差,隐患多。如此‘黑诊所’在城乡结合部的居民区内生计稳定、顽强存活,原因是其低价和方便服务解决了收入差、文化低的打工者们的现实需求。在小诊所输液手续费只要5元,可到大医院就要几十、近百元,小感冒在医院就能化去一个月的工资,小诊所10多元就行了,如果迫不得已,穷人绝对不会进医院。”
“我想,比如在医药分开的大思路下,如果把医院卖药的收入拿掉。那么,用什么方式补贴医院呢?是财政拨款,还是提高诊疗费用,抑或其他?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考虑清楚就盲目拿掉医院的药品收入,医院势必会通过其他医疗技术和检查方式把这部分经济损失转嫁到患者身上,引起患者新的不满。”
“如果改革的结果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那么是正常的。但以我个人感受来说,改革的公平性在下降。高收入人群觉得自己有钱却难以得到高质量的服务,中等收入的人群抱怨医疗保险、医疗服务不足和不便,低收入人群甚至悲惨到没钱就医,在家等死。”
“咳,公费医疗体制下,那些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医生,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病不在话下,看不好病或病人死了,那本是你不幸得了绝症而不是医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人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华佗再世也是无可奈何的。”
杜明还是立在那块岩石上,望着远处风光旖旎的湖山沉默着,全身表现出一种不寻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慢慢浮现出高傲而带宽容意味的微笑。毕春西怀着剧烈跳动的心回味着这一次“中途溜号”的动员。整个这一场谈话把他的心神彻底搅乱了。他偶然瞧了杜明一眼,杜明仍在岩石旁原来的地方站着不动,注意地倾听和观察着,尽管低垂着眼睛,但是从他的遗憾和惋惜的脸色看来,毕春西猜出杜明心里在嘲笑他,蔑视他,知道他为什么面带高傲和宽容。
……
囹圄之中,毕春西回忆往事不仅感慨良多,而且悔意无限。他对唐有神说:“我如果当初听了杜明的话,中途溜号,搞点期权,我还会坐牢吗?”
“你觉悟得太迟了……”唐有神模棱两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