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第一百零九章赵晓荃肠子都悔青了
一家分成了两户。人说“树大分丫,人大分家”,理所当然。然而,壮年的夫妻也该分家吗?问谁,问谁?苍天不语,人面无情……
该走的都走了,该了结的也了结了些,但赵晓荃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
她呆在小溪边的洗衣石上,仰望苍穹,俯瞰幽咽着漩涡连漩涡裹挟着不少枯枝败叶的桃花河水,想呀想……
恋爱时,听不进父亲和小老虎弟弟的忠言,被青春年少的梦想所鼓舞,又被张云天的甜言蜜语哄骗得稀里哗啦,丧失了理智;蜜月时,她看不清张云天的庐山真实面目,只被他的身体迷住了,被缱眷的“性福”冲昏了头脑;后来,一心一意住家,每天都是忙忙碌碌,脚不点地,没有精力、没有时间管丈夫,任其胡作非为,酿成今天如此大错……
天气咋暖还寒。赵晓荃带着两个儿子,到桃花河岸边检点枯枝败叶当柴禾,河坝常年就烧这些。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复位后的腕关节总是“护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掉了两颗牙齿的嘴巴说话不大关风,形象受影响不说,连吃饭也不大顺当了。
一只乌鸦飞过自己家的房顶上空,似乎停下来了,好像在叫,哦,叫声好凄凉,它怎么也成了单呢?接着那乌鸦像箭矢一样向往河对岸飞去,越飞越低,叫声越来越小。赵晓荃的眼睛随着乌鸦飞,乌鸦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点,黑点也消失了,可马上从远方又出现一个黑点,一晃一晃的。
走近些了,原来是当队长的公公张小山。她打了一个冷噤,好凶残的公公呀!你父子果真是一丘之貉!就在前几天的那次谈判中,当着满屋的干部,公公的一句话,让赵晓荃终身难忘——
“离婚也好,分家也好,房子、家产没有她赵晓荃的份儿。这是我姓张的,与她屁不相干!要搬,只能搬走她那些陈谷子乱稻草的箱箱柜柜、桌桌椅椅。”
是的,他们真的不给我分一宗,我又有什么法子呢?闹翻了天,还是自己吃亏!人家人多势众。可怜一株弱柳,经不起狂风吹哟……上次要不是妇联主任的话,恐怕……唉……
当队长的公公,竟然说出这样极不讲理的话来,难道真是个冷血动物?你们应该知道这么些年,我一个女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半边户的苦楚,不说谁也知道。大集体的年代,分一次粮食,最远的要走两三里路。她在娘家背挑少,那是被爹妈当娇娇宝宝看待的哦。
有一年年关,粮食吃紧,队委会决定边捶玉米棒子边分。她在保管室捶完了任务,才匆忙回家拿口袋、背篓、打杵。本来丈夫张云天回来了,第一,他从来没有背过;第二,他今天又有三分醉了。
等她急急惶惶赶到保管室,粮食已抢得差不多了,风车下口袋、背篓、箩筐,大大小小、挤挤挨挨,人头攒动。
她急了,急得满头大汗——好汉不吃眼前亏:名曰年关借粮,谁不想多借点?好不容易挤进去,但一个女人即使撕开面皮跟人抢,抢得过人家吗?她支了半天口袋也没抢着。
“送太阳”的鸡啼已近尾声,日头快要落山了,她急得、气得、恼火得眼睛喷火、头皮发麻。最后还是一个姓张的(张云天的堂弟)把抢到的份儿让给了她。
背着一百三十斤重的玉米,她一步三晃,吁吁直喘,胸腔里像塞了一筐糠皮,堵得难受极了。天擦黑时,她才背拢了屋。
场院里,有几条板凳横竖着,那是张云天刚刚进行日光浴了的,本来她是注意了的,不知怎么还是被碰了一下,力气用尽了,她太经不住磕碰了,人倒下了,麻布口袋上面的活结被碰散,玉米洒了一地。
丈夫大骂“瞎起个眼睛!”她只好叫卫卫照电筒,和大儿子攻攻朝口袋里捧,捧呀捧……
张家父子,你们应该想想,这么多年来,哪个半边户家里不是要丈夫拿一大沓票子抵缺粮款?她赵晓荃硬是苦苦挣成一个足粮户(不余不缺)。
她趁月色、起大早,割青草、背草皮、喂耕牛做家粪,这笔肥料工分很可观;抽时间在院坝里烧一堆灰粪,院坝里常年烟火不熄,比有男劳力家的灰粪还多;河坝经常缺水,一下雨,她就勒令孩子们往粪池子里抬水,自己也挑,每年起码养三头猪,猪多肥也多,满满当当一池子,三分田的自留地泡汤喝也泡不完……
丈夫的钱,她未见过一分,全给“杜康”了吧。孩子们拣桐子、木梓卖了交书费,卖了鲜桃买凉鞋穿。她攒几个鸡蛋卖了还要给姥姥打两斤酒,要处四道八处的人情。
还有,为请人吊一次背篓席,葺一把刷帚,扎一把扫帚,编一个竹篓,修整一回水桶——攻攻、卫卫抬水常常把水桶弄坏,要给人家说多少的好话哟!这些,夫君,你知道吗?
在这火红的年代,在这混乱的年代,很多人赔工分。一个早工算一歇半,不来就赔三歇。一个工日只按五歇算。班长才不买你半边户的帐呢,再说你丈夫也管不着他——“县官不如现管”!(张云天有一段时间在外地工作。)她知道这一切,从来不掉班,该请假的也不请假,月月的满勤。
她识字,半月兑产的记工员不敢搞鬼,虽偶尔也吵两句,只能算小事一桩。可是现今回想起来为哪桩哦——为谁辛苦为谁寒……
家务事是怎么忙出来的,一大堆孩子是怎么带出来的,在人们心中是个谜。只有她心里明白,只有天上的星星明白,夜阑人静时的泪水和汗水可以说明……
公公要撵我走,可以的。但一切不带说得过去吗?法律上不是有规定吗?除了嫁奁,哪一件不是我们两口子共同挣来的?确切点说,是我赵晓荃拼着性命挣来的!
队长公公你扪心自问,你给你儿子分了多少家什?还有那三间平房,谁的功劳?我省吃俭用积攒了这么些年,师傅进门半年就吃得一干二净。张云天,我终生不忘的夫君!你从机关带回来过一粒米一斤油吗?晚上,你陪师傅喝酒、打牌,我在推磨,攻攻在旁边帮;夜深了,你们还在打牌、喝酒,我在剁猪草,电灯熄了(那时,电力不够,就定时停电),卫卫在照亮……
是的,你弄了三间屋的木料——合法的不合法的。不够了还在后山偷过。那一次,你忘了?后山的人追下来,不是我好说歹说求情,你还有命在么?
是的,开头你找过帮忙的,为什么人家爱来不来?即使来了,还工的是谁?我一个妇道人家还工时,要做男人的活,你知道吗?最后根本找不动工了——帮忙的哪个见过你的好烟、好酒?
那一次出土方,“神仙土”砸下来埋葬了我,不是帮忙的抢救得快,我还会活在世上让你打吗?我腿上的疤痕,你看见了吗,我的夫君?
过去了的事,不想了,关键是现在。赵晓荃背起了柴禾,望着奔涌不息的清江和收割后一片苍凉的庄稼地,感慨万千。
是的,我这一生完了。可恨的是自己毁灭了自己,又好像不是;赵晓梅……
带着一身伤痛,也要回娘家!人家问伤情,随便搪塞一下就可以了,明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怕父亲、母亲承受不了。赵晓荃下了决心。
的确,赵晓梅妹妹不能重蹈我的覆辙了,决不能!自己身心俱疲,也该回娘家调养休整一下了,家里由几个娃们撑着不会出岔子吧?管他娘的!明天早点走,赶到赵家庄吃早饭。
就在赵晓荃准备第二天打早回娘家的时候,赵宗彪风风火火赶过来了。他说,早该来的,为买水运队加工厂的事给耽搁了,对不起二姐,你受苦了。姐弟相见,看着二姐一头一脸的伤,姐弟抱头痛哭,唯有泪千行。小老虎声音哽咽:“二姐,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我的命……”
晚上,二姐将这次打架以及分家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弟弟听,赵宗彪越听越气,心里把张云天骂了一遍又一遍。临睡觉的时候,赵晓荃对弟弟说:“你明天去找张云天,顺便教训一下小学的那个秦小芸,说不定是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你有证据吗?”
赵晓荃娓娓道来。
那一年的春天,卫卫还在读小学三年级,丈夫从外公社调回张家寨来了。只个把月时间,纷纷传言,他跟大队小学民办教师小芸好上了。越传越玄乎。“众信市中有虎,聚蚊可以程成雷”,造谣吧,赵晓荃想。
可有一天,这小芸老师还真到家里来了,一脸春色。她给攻攻补课,补得是那样专心。临了,赵晓荃留她吃晚饭,她不要。她说给张书记把文件带去,还有大衣,他今晚在小学开会。口气怪怪的。
未婚的小芸老师竟然这样浅薄,这样不避人嫌,令赵晓荃吃惊。又问了小芸老师几句,快要吵起来了,但她还是忍了:谁让自己不如人呢?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己一味迁就丈夫,终至养痈遗患,不好收场了。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丈夫回来了,面黄肌瘦,疲倦得很。
这夜,赵晓荃百般温存,倾身相陪——老夫老妻,顾什么?想引出他的心里话。终于,丈夫**果讲出了他跟小芸的风流韵事。说是为了玩弄她,要求赵晓荃“算了”。虽然在套话时,赵晓荃一再保证“不管你”、“只问问”,但一听他们发生关系近一个月了,自己还蒙在鼓里,听之任之,好恨哪,既恨他们,也恨自己。难怪他对自己这样冷、这样淡!可厌、可恨、可杀……
这是嫉妒吗?两口子吵了一通宵的架,双方还动了拳脚。她想,大概她对他的本能的反抗就是从此开始的吧,他对她打骂也是从此开始的吧。本来自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默默的艰难的生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个事,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动这么大的气,天晓得!